方才还狂躁的狗子闻声一怔,差点闪着腰。
“回去!”苏陌忆随手一指,司狱赶忙夹着尾巴逃了。
月下的人朝着他的方向看来,似乎还没回过神。苏陌忆低下头,避开林晚卿的目光。喉结微动间,他决绝地转身扣上了窗户。
“红颜祸水。”他低声嗫嚅着,直到耳边响起叶青的声音。
叶青从怀里摸出一张帖子,递给苏陌忆道:“大人,宫中来的。”
苏陌忆本就心烦,蹙眉问了句:“做什么的?”
叶青答道:“是皇家春猎的邀请函。”
苏陌忆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哦!不去。”
叶青的眼皮跳了跳,对自家主子的狂妄无可奈何:“可……这邀请是太后发的。”
苏陌忆敷衍道:“嗯,上次太后说短期内不想见我,就说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可……”叶青语塞,不知该如何劝下去。要知道这个祖宗肆意妄为的后果,就是太后看他的眼神会持续很久地不友善。他只能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把这份邀请函从头到尾看个遍,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投其所好的借口。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大人!宋中书也在邀请之列。”
原本神游天外的人霎时站直了身子,转身望着叶青道:“宋正行会去?”
叶青点头道:“是的,这场春猎也是皇上关怀臣子的一个借口,宋正行不敢不去。”
苏陌忆闻言,眼神突然清明几分,回答了一句:“那就回帖吧。”
第8章雷雨
苏陌忆要参加春猎的消息,林晚卿是两日后才知道的。她起了个大早,本想找苏陌忆说一下自己在平康坊的发现,来到他的书房外才被告知苏大人早就骑马离开,要明日才能归来。她有些失落。
平康坊里跟受害者有关系的男子她都一一排查过了,不是没有作案条件,就是不符合凶犯的特征。案子再次走进了死胡同,而她连个讨论的人都找不到。
林晚卿幽怨地盯着苏大人那扇紧闭的门,叹出一口气。转身之时,她脚步突然一顿,只觉得今日这大理寺好似有些不同寻常。要是放在平时,她若要站到这里,可是要经过两道排查和苏大人的首肯。如今再环顾周遭,林晚卿发现,苏陌忆的院子里竟然一个守卫都没有。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大理寺里没了苏陌忆,是不是就意味着平日里被他压榨的守卫和小厮们会稍稍放松一些,偷个懒什么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林晚卿假意散步,围着大理寺转了一圈,直到确定了自己推断正确,才微不可察地掀了掀嘴角。看来那间卷宗室,她今夜就可以去了。
夜,无星无月,天幕沉沉地压下来,像是要暴雨如注的样子。春末夏初的时节,这是盛京常见的天气。
林晚卿一边整理着自己许久未穿的劲装短打,一边打量着这场即将倾盆的大雨,甚至带上了几分期待。
夜巡本就辛苦,若是遇到这样一场暴雨,衙役们大概率是不太会尽职尽责的。何况今夜,苏陌忆还不在。
房间里的烛火闪烁愈烈,素白的床帐被风吹得四下翻动。灯火“噗”的一声灭了,天边响起第一道惊雷。大雨乍落,风啸渐起,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将飞洒的雨幕照得如幽灵之舞。
林晚卿随意找了一根头绳将长发束起,关门离开。
巡逻的人不知聚在哪个屋檐下喝酒避雨,林晚卿沿着灯火照不到的角落前行,很快就来到大门紧闭的卷宗室。衣衫已经被雨水浸透,滴滴答答地滴水。她摸出两根铁线,插入锁孔。
“啪嗒!”锁开了。
做着亏心事,林晚卿到底还是有点忐忑。她将手上的东西扔到一旁的矮树丛里,小心地掩好,才推门走了进去。四下尽暗,唯有被风吹得乱颤的灯笼的微光。屋外的雨越下越大,隐去了一切声响。
林晚卿摸索着找到烛火和火石,“嚓”的一声,火光点燃。这里就是大理寺卷宗室,藏着十二年前的萧家冤案。这一瞬间,她想哭,又想笑,只觉得有风从窗缝漏进来,吹得她鼻头发酸。但她明白,现在不是触景伤情的时候。
林晚卿用手抹了抹湿淋淋的脸,将鬓边的乱发理开,掌灯开始穿梭在林立的书架之间。或许是怕她不能放下,林伯父对于父母的事一向讳莫如深,不肯多谈。故而到了如今,林晚卿对萧家一案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天启三十七年,中郎将萧景岩一族满门抄斩。
但按照苏陌忆的排序习惯,照着时间线查过去,应当不难找。天启三十五,天启三十六,天启三十七……
嘈杂的雨声中,林晚卿手中光亮一晃,在一排木架的右上方,她看见中郎将萧氏的卷名。她心中一凛,随即放下手中的烛台,踮脚要去取那卷案宗。
猛然一阵惊雷响起,风声一大,“噗”的一声,灯光全灭了。屋外几个原本就飘摇的灯笼也被打翻在地,滚出几声响动后,整个卷宗室暗了下来。
林晚卿怔忡了一下,俯身想再去点火。然而远处,一片雨声中,她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落锁响动。
“啪嗒!”像一只手,猛然扼住了她的呼吸。她也不再去找烛火,黑暗之中摸着那排林立的书架,靠着墙根站稳。心跳混着暴雨,此起彼伏,林晚卿屏住了呼吸。
出乎意料地,那人没有点灯。若是大理寺的人,无论是巡逻还是翻阅资料,进门落锁却不点灯,着实太奇怪了。
来者什么都没做,进门之后除了落锁,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疑虑更甚几分,林晚卿试着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
雷鸣夹杂着暴雨如注。如此的环境之中,她听到那人粗重的喘息,难耐中夹杂着痛楚,而他却在忍耐着。
有淡淡的熟悉气息逼近,越是离得近,那股气味越是清晰。轰然雷动,天边炸开一线光亮,卷宗室内的情景霎时分明。借着光,林晚卿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他背靠书架曲腿而坐,撑在曲起的腿上的手攥成了拳头,青筋暴起。湿透的衣袍紧紧地贴在身上,散乱的鬓发贴上潮红的脸颊,他下颌微仰,随着喉结的上下滑动,微张的薄唇间透着沉重的呼吸,像一条脱水的鱼。
“苏……苏大人?”林晚卿不敢置信。眼见如此狼狈的苏陌忆,她心里一堵,随即又突突乱跳起来,像是暴雨汇成的溪流被巨石堵住,转而激起更大的水花。她往苏陌忆的额间探了探,冰冰凉凉的,然而他的双颊却绯红,身上透着热气,浸透的衣袍几乎氤氲起水雾。
“苏大人?”林晚卿又伸手去把他的脉,不像是中毒的样子。她松了口气,呼吸之间,一股甜冷华艳的味道蹿入鼻息,让她躲无可躲地有一息的晕眩感。
是桃花醉?苏陌忆被人下药了。黑暗中,林晚卿心跳一滞。她早年研读一些边塞奇闻之时了解过。桃花醉,是瑶疆边塞的一种蛊药,是药亦是蛊。它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既能做催情之用,亦有操控之效。若是服药之后,三个时辰内不与人交合,效力一过,这药便成了让人沉沦肉欲、滥交伤身的蛊……看来下药之人,是抱着得不到就要毁灭的心态。
从苏陌忆现在的状态来看,药力应当是已经过了大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耳边雷声又起,林晚卿感到有些心悸,吓得微阖了眼睛。怎么办?她该怎么办?余光落到方才还没来得及碰的那卷案宗,它就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十步之内,伸手可得的距离。
林晚卿知道,她大可带上卷宗一走了之,再用一辈子的时间蛰伏,寻求下一次机会。可是苏陌忆呢?过了这个时机,他也许再没有机会。他会深陷丑闻,身不由己。从此南朝官场上,将会少一个严苛执法不近人情的狗官,多一个沉迷女色、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
不知为何,那日在平康坊,苏陌忆醉酒之后朗声背诵《洗冤录》的情景又浮现眼前。他言之朗朗,声如洪钟,眼含日月,目露星光。在一片声色犬马里,林晚卿静静地站着,默默地听他背完了全部内容。她甚至有过一瞬间的晃神,倘若当年,当年萧家的案子是苏陌忆主审呢?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一闪而过的念头,林晚卿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然后那点说不清的情绪,就变成了无奈和自嘲。时间仿佛被屋外的大雨冲刷,飞快地流逝,林晚卿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天人交战。
眼前的人,依旧苦苦忍耐,转而低低一叹,像终究会归于寂静的大江奔流,留下一个虚虚的影,被身后的大雨吞没。
“离我……远一点……”苏陌忆断断续续地呓语,让林晚卿清醒了几分。王虎案也好,奸杀案也罢,苏陌忆是唯一一个相信她的人。今日的事,就算是她投桃报李,报了他的知遇之恩吧。
思绪倏然变得清明,林晚卿俯下身来,在一片黑暗和雨声中静静地捧住了苏陌忆的脸。她放缓呼吸,朝着面前那个已经快要坚持不住的人靠了过去。林晚卿觉得有一瞬间的窒息。淡淡的男子气息逼来,松木、青草、桃花、酒香……一切都是恰好,林晚卿觉得自己也醉了,不然怎么会荒唐地对他的味道,生出一丝渴望?耳鬓厮磨,温软而又湿润的气息微乱,她只一瞬便出了微汗,湿漉漉地黏着乱发。
“你……是谁?”苏陌忆问,热气拂在耳畔,带着甜冷的气息。她吻住了他,也堵住了这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