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如此。”张亦琦端起案上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说实话,她并没有觉得特别震惊。萧翌身为皇族,是当今皇帝的胞弟,身份尊贵无比,能跟在他身边的人,出身名门大家也是情理之中。
见张亦琦还在悠然地吹着陶碗里的热汤,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王妈妈急得挪到炕沿,脱口而出:“莫不是你存了攀高枝的心思?”这话刚出口,张亦琦像是被什么呛住了,瞬间满脸通红,半口茶“噗”地全喷在了绣着“福”字的蓝布门帘上,紧接着开始剧烈地呛咳起来:“王,王,王妈妈,你在乱说些什么!我怎么会喜欢崔将军,就像你说的,我高攀不起啊!”
笛撼千嶂(三)
自打来到齐朝,张亦琦一门心思就想着如何回到二十一世纪。可如今认清回不去的现实后,她也渐渐安于现状。尽管身处社会底层,生活窘迫,穷得叮当响,但她内心深处,始终怀揣着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优越感。尤其是目睹因生产力落后而导致的低下技术水平时,这种优越感便如野草般肆意生长,日益膨胀。张亦琦就好似站在上帝视角俯瞰众生,在她眼中,周围这些人不过是茫茫人海里的普通一员。她笃定自己根本不可能,也绝不会喜欢上这里的任何人。她是喜欢崔致远,不过这种喜欢无关风月,里头既没有初见时小鹿乱撞的心动,也没有分别后酸涩难捱的思念,纯粹是对他人品的欣赏与认可。
然而,张亦琦的极力否认,并未驱散王妈妈心头的疑虑。王妈妈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继续猜测道:“难不成是崔将军看上你了,想娶你回去当崔家的正牌夫人?”
张亦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满心无奈,可王妈妈全然不顾,依旧滔滔不绝:“应该不能吧,就你的身份,做正牌夫人肯定没戏,撑死也就当个良妾。”
这话越说越离谱,张亦琦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扯着嗓子喊道:“王妈妈!别说我不愿意,就算我乐意,崔氏宗祠前的石狮子都不会答应!”
在张亦琦看来,崔致远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毕竟从初次见面起,崔致远就对她多有照拂,往后的日子里也一直如此,这只能说明崔将军人品好,心地善良。张亦琦对自己的外貌有清醒认知,她明白自己绝非那种能让人一见钟情、拥有沉鱼落雁之貌的女子。
见张亦琦这般斩钉截铁地否认,王妈妈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她连忙催促张亦琦赶紧洗漱睡觉,结束了这场让人哭笑不得的对话 。
主营之中,青铜蟠螭灯台上的烛泪层层堆叠,好似赤色珊瑚一般,将萧翌的影子拉长,犹如细长剑锋,直直投落在牛皮舆图之上。烛光轻轻摇曳、跳跃,偶尔还会发出“噼啪”的燃烧声响。萧翌素来喜爱静谧,独自一人在帐中时,便会屏退所有下人仆从,沉浸于安静的阅读时光。此刻,他手中的《六韬》正停留在“文伐”篇,忽然听闻帐外传来铁甲的轻微响动徐福按刀伫立的身影映在帘幕之上,好似一把出鞘三寸、寒光凛凛的陌刀。
“殿下。有要事禀报。”徐福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进!”萧翌简短回应,声音中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年轻的亲王屈起手指,轻轻弹了弹书页,几星烛灰随之惊落。徐福跨过门槛时带进来的风,撩动了萧翌腰间错金螭纹玉佩,那一抹流光正好落在沙盘上标注的吐蕃王庭方位。
徐福大步迈入帐中,先行礼,而后禀报道:“人找到了,是宋相门客豢养的爪牙。”
萧翌轻轻哂笑一声,神色平静:“果然如此!早就有所猜测,倒也不足为奇。”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接着说道,“我好奇的是,他为何不烧粮草,偏偏选择烧药材。”
“许是粮仓守卫太过森严,难以得手。”徐福思索片刻,给出自己的推断。
萧翌轻轻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帐外忽然狂风大作,呼啸的风声将烛火逼得贴地游走。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之中,萧翌的影子缓缓爬上西北地形图,他的指尖沿着祁连山雪线缓缓移动,仿佛在探寻着什么:“若粮草被焚,吐蕃铁骑三日之内便可破关太险。但若是战后……”
萧翌突然抓起一把药草,丢进炭盆之中,刹那间,苦涩的药香弥漫整个军帐。“当伤兵哀嚎遍野之时,梁家军就该从剑南道调过来填补这个血窟窿了。”火舌窜起的瞬间,他腰间的玉佩撞在沙盘边缘,惊散了代表吐蕃的重甲骑兵模型。
徐福似乎听懂了其中深意,接口道:“梁光庭可是宋相的人。若不是这次殿下向陛下请命出征,大齐的边防恐怕都要落入宋相手中了。”
“不对,这太巧了!”萧翌微微一顿,继续分析道,“虽然西北战事频繁,但也并非接连不断。就算他烧了药材,要是战事未起,军中只需将草药补齐,倒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那他岂不是白烧了。”徐福跟上话茬。
萧翌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可巧就巧在,他烧完药材的第二天,吐蕃就来挑衅了。”
徐福听闻,背后冷汗瞬间浸透中衣,惊道:“难道吐蕃此次突袭……”
“恰似猎犬闻着肉香而来。”萧翌突然用刀鞘敲响铜壶滴漏,水面倒映着他冷玉般冷峻的面容,“传令幽州,查一查去年吐蕃使团过境时,宋相是否‘偶遇’过哪位叶护。”
“是!”徐福领命,声音坚定。
萧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问道:“另外,吴二可看守好了?”
“已经看押妥当!”徐福迅速回答,“他的父母妻儿我们也已经找到,安排在隐秘之处妥善安顿。”
萧翌满意地点点头:“他是重要人证,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是!”徐福再次领命,声音回荡在营帐之中 。
或许是前一日逛街太过疲惫,张亦琦早早便睡下了。第二日,生物钟准时将她唤醒。她像往常一样,收起昨日新买的漂亮衣裙,换上一身简洁利落的士兵服,把头发简单梳成一个丸子头,再用发带系紧。
如今已有一个多月未曾打仗,医所里的士兵,除了伤势严重、还需慢慢调养的,基本上都返回各自营帐,参加每日的训练了。张亦琦一下子清闲了许多,除了每日埋头苦读医书,还拥有大把时间去学习新东西。有时,她也会暗自嘲笑自己,都到了这个时代,“休息耻辱症”竟还是如影随形。王妈妈曾想教她厨艺,被她婉拒了。也不知为何,从儿时玩过家家起,张亦琦就对烧菜做饭兴致缺缺。思来想去,她决定跟着田大叔学做木匠。这段时间,她和田大叔合作制作了不少实用的小工具。田大叔不仅木工手艺精湛,还擅长木雕,这才是张亦琦真正渴望学习的。此外,张亦琦还抽空画了人体解剖图,拿给何长生和杜环学习。她深知,无论西医和中医有多大差异,熟悉人体解剖结构总归是有益处的。
不知不觉,时间已步入初冬,白昼越来越短。傍晚时分,军营里炊烟袅袅,在这苍茫辽阔的西北大地上,勾勒出一幅别样的景致。张亦琦吃完胡饼后,便在营地里四处溜达,消食解腻。不经意间,她发现一处登高台。这处高台似乎并非军营禁地,因为周围并没有重兵把守。张亦琦按捺不住好奇心,沿着台阶攀爬而上。站在台上,视野果然更加开阔,可奇怪的是,这个地方让她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曾在此处留下过足迹。她缓缓向前走去,当连绵的祁连山脉骤然撞入眼帘的那一刻,她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雉堞,呆立当场。暮色笼罩下的雪峰,竟和手机相册里的轮廓别无二致。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来了,真的见过!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年暑假,她和爸爸妈妈一起自驾游玩大西北,曾到过此地,亲眼见过这片山脉。原来,历经千年,眼前的山脉在远处望去,竟没有太多改变。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憧憬,怎么也想不到,不久之后,自己会殒命车底;更想不到,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竟回到了一千年前。山脉依旧,土地未改,可身边的父母亲人却已不在。想到这儿,张亦琦鼻子一酸,眼眶也渐渐湿润,心底涌起强烈的渴望好想回到过去。她下意识伸手去拿手帕擦拭眼泪,指尖却触碰到腰间挂着的竹笛。张亦琦缓缓解下竹笛,轻轻吹奏起来。悠扬的笛声裹挟着凛冽朔风,悠悠漫过荒原,此时,落日的余晖将她的影子长长地钉在烽燧残壁上。一曲终了,夕阳已然落至地平线以下,只留下天边绚烂的晚霞。张亦琦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直面现实。可万万没想到,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张亦琦满脸难以置信,脱口而出:“广陵王殿下?”她完全没察觉到,萧翌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刻竟就站在自己身后。萧翌身着天青锦袍,金线绣就的云纹在暮色里仿若流动的光影,金镶玉的腰封与玉带钩折射出冷冽的弧光。他身姿挺拔,恰似那“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的俊美公子,在这广袤天地间,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张亦琦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咳咳”,萧翌不悦地轻咳两声。他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近距离直勾勾地盯着,浑身不自在。
张亦琦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看入了迷,不禁懊恼万分,心里直骂自己色迷心窍。
萧翌依旧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张亦琦眼珠子一转,这才想起,见到广陵王是要行礼的。
又是行礼!张亦琦最厌烦行礼这一套了。以往大多数时候,碰上像广陵王这样需要行跪拜磕头大礼的人,她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就借口有事蒙混过关。可这次,好像都行不通了。萧翌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摆明了等着她下跪磕头。张亦琦紧握着拳头,深吸一口气,膝盖慢慢弯曲,心里暗自给自己打气:“加油,不就是跪一下嘛,肯定没问题。”可无奈,膝盖怎么也弯不下去,就这么僵在那儿,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酸痛不已。
萧翌瞧了她一会儿,似乎觉得捉弄她也够了,便随口说道:“罢了,免礼。”
张亦琦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直起身子。
军营里人多繁杂,萧翌身处高位,而张亦琦只是底层一员,两人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前几次见面,萧翌除了怀疑张亦琦是个无用的细作,对她的长相并无深刻印象。即便她为沈冰洁治伤时,萧翌也只是记住她是个懂医术的女子。真正记住她的面容,还是在她根据吴二的描述画出画像之后。只是没想到,今日竟见识到她的另一面她不仅会吹笛子,而且笛声极为动听。
萧翌盯着她看了片刻,便越过她,向前走了两步,同样望向远处。见萧翌背对着自己,张亦琦暗自窃喜,打算偷偷溜走。
可刚迈出步子,萧翌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冷喝一声:“站住!”
张亦琦无奈,只好停在原地。
“你私闯本王的登高台,该当何罪?”萧翌的声音传来,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张亦琦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嘴巴却快速辩解道:“我不知道这是您的,我上来的时候见这儿没有士兵把守,还以为谁都能上来呢!”
萧翌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管你知不知道,你终究是上来了。”
看样子是要定她的罪了,张亦琦在心底咒骂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问道:“殿下要治我什么罪,杀了我吗?”
看着她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萧翌竟被逗乐了:“你好像并不怕死。”
张亦琦抬起下巴,没有回答。没错,她确实不怕死,反正都死过一次了,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