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告诉本王,你刚刚在看什么?”萧翌转换了话题。

张亦琦没想到萧翌会突然这么问,心想难道刚刚是故意吓她,真是无聊。她没好气地回道:“那片山脉。”

“怎么,你看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吗?”萧翌追问道。

张亦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反问:“殿下有没有想过,这山脉一千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一千年以后?”萧翌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她,“为何这么说?”

“有一首诗写得好,‘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张亦琦侃侃而谈,“您看,这明月、这山脉,还是秦汉时的明月与山脉,可龙城飞将却早已化作尘土。一千年以后,山川明月依旧长存,可这儿的人却早已不在,真是物是人非啊。”

萧翌没想到,这位朝气蓬勃的少女,身上竟透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苍凉之感,不禁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在天地宇宙之间,实在是太过渺小。怪不得有人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萧翌听后,竟笑了起来:“人生短短几十载,于千年而言,不过是须臾之间。”

两人一同望向远方,沉默片刻后,张亦琦说道:“既然这是殿下的登高台,那我就不打扰殿下了。”

“下去吧!”萧翌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

金针度厄(一)

十月十四,天还未大亮,张亦琦便早早起了床。今天是她的农历生日,若不是命运弄人,她没死的话,如今应已年满二十八岁。回想起往昔,十七岁的她踏入大学校门,历经八年苦读,取得临床医学博士学位,却不幸在毕业那年离世。她时常忍不住想,远在二十一世纪的家人们如今怎样了?是否已从失去她的悲痛中慢慢走出来?或许人与人之间保持些淡漠才好,如此在面对生离死别时,才不至于被痛苦彻底吞噬。

上辈子的她,脑海中总是充斥着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人类能否离开地球,前往火星生活?要是掉进黑洞,又会发生什么?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自己会是何种模样?人类真的是被高等文明创造出来的实验品吗?四维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可这些千奇百怪的设想里,唯独没有来到一千年前这一项。有时她也会疲惫不堪,不是没动过躺平的念头,只是多年来努力奋进已成惯性,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以及刻在骨子里的价值观,让她根本停不下来。其实她心里清楚,自己这般努力,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懦弱与逃避。她无法接受自己不够优秀,不能面对失败,更难以容忍自己变得平庸。自幼在称赞和表扬声中长大的她,最害怕像方仲永那般“泯然众人矣”。哪怕只有一次成绩不理想,她都会将自己定义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还记得小学班主任曾对她高度评价,说她是“万里长城永不倒”,那时的她满心欢喜,却没想到这句话日后竟成了如影随形的诅咒。好在她那短暂的一辈子,短短二十余年便画上了句号。

如今,她来到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曾经那些衡量是非成败的标准都已不复存在。尽管她依旧努力,却换了方向,这一次,她是为了努力生活而拼搏。进入军营后,她跟着高先生潜心学习医术。有时,同样是在深夜,她秉烛夜读,却不再是为了成绩、为了追求优秀、为了所谓的“万里长城永不倒”而刻苦,仅仅是出于内心深处的好奇,纯粹地去学习,真正做到了学以致用。从前,她有着明确的目标,后来希望破灭,如今日子忙碌而平静。午夜梦回之际,她也曾思索将来该何去何从,可始终找不到答案。既然上天让她重活一世,那不妨换一种活法,在这平静的日子里随遇而安吧。

然而,这份平静终究被一场倾盆大雨无情打破。十月二十,清晨的天气异常寒冷,狂风呼啸,妖风肆虐。吐蕃趁着这场风雨交加之际,大举进攻玉门关。檐角的铁马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好似断骨般的尖锐铮鸣。张亦琦望着铅云翻涌的阴沉天际,手中药杵不停,将止血散碾成殷红的齑粉。这是吐蕃人最擅长利用的恶劣天气裹挟着冰粒的雨幕中,玉门关城墙上的烽火都仿佛凝成了暗红的血痂。萧翌身披战甲,亲自奔赴战场迎战。第一个被抬进医所的斥候,左胸插着半截箭杆,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出粉红色的血沫。此后,伤兵不断被送回来,不知主战场究竟在何处,但看样子离得并不远。战事一起,伤兵便如潮水般涌来,一个接一个。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这些重伤的士兵,哪怕千日都未必能养好伤,受伤却只是一瞬间的事。包括高先生和张亦琦在内的所有军医,都在医所里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医所的铺位都不够用了,一部分伤势较轻的士兵只能被安置在营帐外。没有先进设备和技术的支持,张亦琦即便空有一肚子理论知识,面对大多数伤兵也只能束手无策。许多伤兵死于创伤性休克,死亡的阴影如同瘟疫一般,在医帐中迅速蔓延。当那个满口涌血的士兵被抬进来时,张亦琦正用丝线扎紧截肢者的股动脉。那少年喉咙里翻滚着血泡,却仍固执地伸手摸向怀中,掏出染血的平安符,上面坠着褪色的流苏。同袍不忍心将他抛弃在战场孤独等死。张亦琦上前查看时,心里清楚他已回天乏术。“我家娘子……”少年忽然绽开一抹浅笑,那笑容里满是温柔,仿佛看到了城头飞舞的纸鸢,“生了……”那一刻,张亦琦只觉全身上下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紧紧困住。这个刚刚逝去的生命,他是家中的儿子,是孩子的父亲,也是妻子的丈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首诗不再只是语文课本里毫无温度的几个字,而是一条条曾经鲜活,却消逝在她身边的生命。

数日之后,伤兵的数量逐渐减少。不知是一线战场距离军营变远,导致伤兵难以运送回来,还是战事已然停歇,再没有新的伤兵。好在天公作美,连续数日的阴雨过后,终于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张亦琦虽不清楚战事的具体情况,但军营里都在传言,广陵王萧翌一路乘胜追击,将吐蕃大军一举歼灭。第一批回到军营的将领中就有沈冰洁,那日她也是反攻吐蕃的将军之一。她的肩膀被箭矢射中,为了不影响继续作战,当时她便自己拔出了箭,撕下自己衣服的一角,简单包扎了一下。这次回到军营,自然是由张亦琦为她治疗伤口。

张亦琦走进她的营帐时,沈冰洁刚擦拭完身体。张亦琦检查她的伤口,只见她左肩处的伤口,因当时包扎时或许为了止血而压迫过紧,导致血运不畅,已经开始腐烂。

“沈将军,”张亦琦神色凝重地说道,“我得把你这块腐肉割下来,伤处才能愈合。”

沈冰洁面色苍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张亦琦取出工具,又叮嘱道:“会有些疼,你要忍耐一下。”

沈冰洁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地说:“我知道了,你尽管动手便是。”

有了她这句话,张亦琦不再犹豫,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将那块腐肉割了下来。随后又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此时沈冰洁的脸色愈发惨白,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张亦琦叹了口气,劝道:“沈将军,你要是疼的话,就哼哼两声,这样会舒服点。”

“有劳。”沈冰洁依旧一脸冷漠。

张亦琦在心里默默吐槽,真是头倔强的犟驴 。

接下来的几日,大军陆续回营,医所的伤兵数量再度暴增。回营的士兵们兴奋地讲述着此次战役的辉煌战果:广陵王大获全胜,一路势如破竹,将吐蕃人撵回老家,还顺势拿下边境好几座城池。尽管归程路途遥远,士兵们伤痕累累,但他们仍坚守着不抛弃任何一个战友的信念,尽可能将受伤的同伴带回来。然而,有的士兵没能撑到最后,在途中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有的幸运些,回到营地后住进医所,得以接受救治。目睹此番情景,张亦琦愈发理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般生死与共的感情,为何如此真挚深沉。

半月之后,广陵王率领着打到最远处的大军也回到了营地。可奇怪的是,整个大军都笼罩着一种诡异而凝重的氛围,仿佛发生了极为重大的事情。张亦琦满心好奇,忍不住向在军中待了很久的王妈妈打听,可这次王妈妈也一脸茫然,对此毫无头绪。

张亦琦虽好奇心作祟,但也明白,能让整个军队氛围骤变的事情,必定与高层相关,像自己这样的底层小军医,实在没必要费心思去探究,便也没再多想。可万万没想到,答案很快就主动送上门来。

暮色悄然漫进医帐,张亦琦正用铜盆清洗着最后一块染血的纱布。天光将她的侧影清晰地拓在毡布上,宛如一幅被岁月与硝烟熏黄的古典仕女图。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铁甲相互撞击的尖锐声响,划破宁静。她下意识抬头,只见崔致远与沈冰洁大步踏碎满地残阳,匆匆赶来,二人的战袍下摆凝结着暗紫色的血痂,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张姑娘。”崔致远神色焦急,指节重重叩在药案上,震得案上银针簌簌作响,“我有事相求。”

居然是求自己,张亦琦心里猛地一紧,也跟着紧张起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殿下今晨为救我受伤了,如今连高先生都束手无策。张姑娘你在外伤治疗上颇有造诣,不知能否救救殿下。”

原来是萧翌受伤了,而且看样子伤势极为严重。说实话,张亦琦对广陵王萧翌,除了那张俊朗的面容、挺拔的身材以及绝佳的衣品比较认可外,实在没什么好感。毕竟初次见面时,他那一箭差点把她送走,之后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萧翌也总是高高在上,神色冷漠。所以,张亦琦内心其实并不想去救他,更何况,医所里还有一堆伤兵亟待她救治。

崔致远见张亦琦沉默不语,以为她在犹豫,连忙接着说道:“吐蕃有一些诈死逃窜的伤兵纠集在一起,在我们凯旋途中设下埋伏,妄图与我们同归于尽。那支箭本来是刺向我的,是殿下替我挡了这一箭,否则此刻生死未卜的人就是我了。”

原来他是为救崔致远才受伤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亦琦不好再拒绝,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我跟你们去就是。”

萧翌的主帐外站满了人,皆是军营里的高层将军。张亦琦跟着崔致远和沈冰洁,掀开帘子走进帐内。一瞬间,龙涎香与血腥气交织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几位资历颇深的军医早已到场,高先生正神色凝重地给萧翌把脉。萧翌的随身侍卫徐福满脸焦急,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张姑娘,请。”崔致远侧身,为她让出一条路 。

张亦琦稳步走到床边,目光瞬间撞上萧翌寒潭般深邃的眸子。即便此刻他面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广陵王却依旧身姿笔挺,斜靠在榻上,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周身的伤痛不过是偶然落在锦袍上的尘埃,不值一提。

他身着一件素白中衣,左侧胸壁处,一大块干涸的鲜红血迹格外刺目,显然,那便是受伤之处。张亦琦仔细查看,见箭头已被拔出,伤口也包扎妥当,不禁心生疑惑,开口问道:“伤口都处理好了,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随军的何源赶忙上前一步,恭敬回道:“血已经止住了,可殿下仍觉得胸口异常闷痛,而且脉象不稳。”

高先生此时已站起身来,将诊脉的位置让给张亦琦。她微微俯身,轻轻搭住萧翌的手腕,指尖刚一触上,便察觉到脉象异常脉搏细速,紊乱无序,似乎预示着情况不容乐观 。

金针度厄(二)

张亦琦手脚麻利,伸手直接一把扯开萧翌的中衣。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整个帐篷里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萧翌俊眉瞬间拧成了川字,眼中闪过一抹不悦,周身气场瞬间冷冽,仿佛能结出冰碴。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出手阻止。

张亦琦顾不上萧翌的反应,全神贯注地按了按他的伤口处。萧翌紧咬着牙关,强忍着剧痛,喉咙里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一旁的沈冰洁见状,平日里的清冷瞬间荡然无存,眼眶泛红,情绪激动地大声吼道:“你在干嘛?到底会不会医术,没看到殿下很痛吗?”那尖锐的声音在帐篷里回荡,仿佛要将帐篷掀翻。

张亦琦猛地转过头,一脸惊异地看着沈冰洁,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向沉稳冷静的沈冰洁,今日竟如此失控。要知道,沈冰洁自己受伤时,可比这痛多了,都从未这般情绪激动过。张亦琦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沈将军,我会不会医术你还不清楚吗?”那语气里满是不屑,就差没写在脸上。

张亦琦十分怀疑萧翌是内出血,外面看似已经止血,可里面受损的脏器说不定还在汩汩流血。结合受伤部位判断,很有可能连肺部也受到了损伤,导致血气胸。要是有胸片就好了,拍个片子,里面的情况便能一目了然。可现在,没有条件进行影像学检查,只能靠最原始的查体了。

张亦琦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将萧翌的中衣敞开到最大,毫无保留地暴露出他的上半身。接着,她双手稳稳扶住萧翌的双肩,俯身就要将左耳贴向他的胸口。就在快要贴近的那一刻,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伸了出来,将她拦住。萧翌不知哪来的力气,反握住张亦琦的双臂,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头生生捏碎,同时厉声喝道:“放肆!”那声音如同洪钟,带着十足的威严与愤怒。

“我要听你的呼吸音!”张亦琦强压着内心的愤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若不是看在崔致远的面子上,她何苦受这窝囊气!

整个帐篷里的人都被张亦琦这大胆出格的举动惊得呆若木鸡。虽说大齐风气相对开放,男女之间没有太多严苛的忌讳,但毕竟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张亦琦竟当着众人的面,要将耳朵贴在广陵王赤裸的上身,这般肌肤之亲,实在是惊世骇俗,让人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