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的知识体系与西医大相径庭。中医注重人体的整体协调与平衡,讲究从内在的调理出发,以达到治愈疾病的目的;而西医则更为直接、简单粗暴,哪里出现问题就直接针对哪里进行治疗。如今的张亦琦,虽然依旧无法完全接纳中医的理念,但已经积极尝试运用中医的方法,去解决西医范畴内的问题。然而,这种尝试的结果并不稳定,有时成效显著,药到病除;有时却毫无作用,让她感到十分无奈。
当然,作为一名随军医生,她日常处理最多的还是外伤问题。就比如遇到气胸、血气胸的病人时,大家往往束手无策,究其主要原因,是缺少引流装置。在张亦琦看来,引流管或者引流袋并非什么高精尖的技术产物,之所以现在无法生产,归根结底是受限于当下低下的生产力。但她坚信,办法总比困难多。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她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大动物那极具韧性的血管或许可以解决这个难题。齐朝经济富庶,士兵们虽谈不上顿顿都能享用大鱼大肉,但隔三岔五也能改善伙食。于是,张亦琦便天天守在伙头兵旁边,看着他们磨刀霍霍向猪羊。她收集了大量的猪皮、牛皮、羊皮以及各式各样的血管,经过高温煮沸消毒,剔除掉那些无法耐受消毒的次品后,将剩余合格的部分密封包装好,以备不时之需。日子就在这般忙碌中一天天过去,她每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夜已深,张亦琦仔细收好最后一根用酒水泡过又经过高温蒸煮的牛心管,满心满意地走出医所。
如水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大地上,不远处传来甲胄轻微的碰撞声,而且这声音正逐渐向她靠近。
“崔将军也睡不着吗?”她看清了黑暗中朝自己走来的人,原来是崔致远。
崔致远微笑着看向她,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两人就这样一起在夜色中缓缓踱步,张亦琦难得有了一种悠闲散步的惬意感觉。
她抬头望向夜空,只见银河如一条璀璨的丝带横贯天际。这般璀璨的星空,在现代都市中是从未见过的,可不知为何,此刻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二十一世纪现代化城市里,夜间那五光十色、绚丽夺目的霓虹灯。
崔致远,这个平日里总是把“礼不可废”挂在嘴边的古人,此刻卸下了肩头沉重的甲胄,月光温柔地洒在他身上,连他眉骨处那道略显狰狞的疤痕,都被这月色软化了几分。“塞外的星星似乎要更亮一些。”他突然开口说道,“就像……像姑娘给陈江清创时用的银刀。”
张亦琦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发现,与崔致远这个老好人交谈是最轻松自在的,无需刻意掩饰那些现代词汇,因为无论她说什么,崔致远总会自动将其理解成合理的意思。
“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人们不需要行跪拜礼。”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比划着,“我们把这叫做……嗯,人人平等。”
崔致远认真地点点头,眼中满是向往:“姑娘的家乡,必定是如桃源般的美好之地。”
远处传来戍卒换岗的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张亦琦望着渐渐泛白的天际,指甲不自觉地深深掐进掌心。在这一刻,她终于对自己承认:她再也回不去了。
但生活仍在继续,活着的人总要吃饭,日子也总要一天天过下去 。
张亦琦已向高先生告假,回到厨营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洗漱完毕,她心血来潮,决定去城里逛逛。出营时,她换上初来乍到时穿的粗布麻衣,心境却与彼时截然不同。她背着个小巧的包袱,刚走到军营大门,便瞧见一个身着竹直青衫的青年正对着她微笑。
张亦琦急忙快步上前,喊道:“崔将军!”她小跑着迎向辕门处那抹竹青色的身影。秋风轻轻卷起对方垂落的广袖,露出半截既能执笔挥毫、又能握剑杀敌的手腕。褪去玄甲的年轻将领,仿佛被秋风洗去了满身肃杀之气,就连腰间佩戴的佩剑,此刻也像是为装点风雅而挂的玉饰,多了几分温润。
崔致远神色温和,轻声说道:“听说你今天告假进城,我正好今日休沐,便想着陪你一同前去。”
“那可太好了!”张亦琦欣然应允。
两人并肩前行,沐浴在这漫天明媚的秋光里。今日的崔致远气质格外不同,引得张亦琦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崔致远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笑道:“张姑娘,我身上可是沾了什么东西?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被发现了,张亦琦也不觉得难为情,坦率地说道:“崔将军,你今日当真很不一样,脱下铠甲,换上这身布衣,倒更像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了。”
崔致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姑娘说笑了。”
其实,崔致远本就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就透着书生的儒雅。两人一路上随意地聊着诗词歌赋,不知不觉竟很快就到了玉门关。夯土筑就的城墙在秋阳的照耀下泛着赭红的色泽,悠悠驼铃伴随着波斯商队带来的香料味,弥漫过关隘。再次看到这城墙,张亦琦心头猛地一紧,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瞬间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有些不自在地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崔致远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却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快步跟上。好在一来到热闹的街道,张亦琦的阴霾便一扫而空。
齐朝繁荣昌盛,物华天宝,引得万国来朝。玉门关作为通向西域各国的通商口岸,这座边城自然繁华非凡。街道上各类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许多东西都是张亦琦从未见过的。她兴致勃勃地从这个铺子逛到那个铺子,还品尝了不少当地的特色小吃,玩得十分尽兴。当然,这其中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一路上所有的花费都是崔致远在买单。起初,张亦琦多次婉拒,但崔致远态度坚决,他说张亦琦帮了他许多大忙,这点花费不足为道。后来,张亦琦索性厚起脸皮来。
两人一同逛到一家首饰衣裳铺子,老板娘是个热情洒脱的中年女子,一见到张亦琦便眼前一亮,说道:“小娘子生得这般俊俏,换上我们新到的齐胸襦裙,定比那月宫仙子还要美上几分!”说着,便不由分说地往张亦琦怀里塞了件海棠红织金襦裙。张亦琦来到这里后,一直都穿着粗布麻衣,从未正儿八经地穿过女子的衣裙,更别说佩戴钗环首饰了。虽说她上辈子在二十一世纪就常穿裤子,对此也没觉得多不习惯,但她到底是个女孩子,看着这满店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难免心动。再加上老板娘在一旁极力怂恿,便忍不住试穿了好几套。当金累丝步摇垂下的珍珠轻轻扫过她颈侧,她提着裙摆转出屏风时,正好对上崔致远骤然变得明亮的眸光。崔致远十分贴心,每一套衣裙都为她精心挑选好了搭配的首饰。在二十一世纪,张亦琦并非富裕之人,就算在店里试穿再多衣服,无论商家如何天花乱坠地推销,最后也往往只买一件。这次也不例外,她挑好最满意的一件准备结账时,却发现崔致远早已将她试过的所有衣服和首饰都买了下来。张亦琦大为震惊,连忙推辞。
“使不得,使不得啊,崔将军。”
崔致远不紧不慢地说道:“张姑娘,你不必介意,你对我的帮助,岂是这些银两能衡量的。”
张亦琦的脸瞬间红了起来,她心想自己哪帮过他什么,分明一直都是他在帮自己。两人还在互相推让,老板娘已经麻溜地将衣裙都打包好了。另外,见他们买了这么多东西,老板娘还热情地为张亦琦梳洗装扮了一番。原本出门时还像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此刻已然变成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
崔致远提着给张亦琦买的衣服,两人继续逛街。走着走着,竟发现有个商铺在卖笛子,这可是张亦琦来到一千年前,第一次见到让她感到熟悉的东西。在二十一世纪,张亦琦是在母亲严格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文化课、跆拳道、绘画和音乐,这“四驾马车”并驾齐驱。起初,母亲安排她学钢琴,无奈这高雅的艺术格外需要天分,学霸张亦琦被否定的第一个天分便是弹钢琴。母亲仍不死心,通过广泛尝试,最后发现张亦琦吹笛子还颇有天赋,于是确定了这最后一项才艺培养。这“四驾马车”陪伴了张亦琦的整个成长过程,她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总是把做一件事当作做另一件事的休息。以至于后来,她患上了“休息耻辱症”,只要在做与提升自己无关的事,就觉得是在浪费生命。只是没想到,最后连自己的命都没了,更无从谈及浪费。
崔致远看着刚刚还欢声笑语的少女,此刻却对着笛子陷入了沉思,不禁有些疑惑。“张姑娘。”他轻声唤道。
见张亦琦没有反应,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张姑娘!”
“啊?”张亦琦这才回过神来。
“你想要这笛子吗?”崔致远问道,“你会吹笛子?”
张亦琦笑着回答:“当然,不止笛子,笛、箫、笙、埙我都会。”说罢,她在铺子上仔细挑挑拣拣,选了一支最称手的笛子,吹奏起一曲《茉莉花》。
“好听吗?”张亦琦吹奏完毕,笑着问道。
“好听。”崔致远微笑着点头,“但我从未听过这首曲子。”
“你当然没听过啦。”张亦琦打趣道,“这可是一千年后的曲子呢。”
崔致远笑了笑,正准备付钱,却被眼疾手快的张亦琦拦了下来:“崔将军,你已经给我买了这么多东西了,这支笛子可不能再让你付钱了。”
“好吧。”崔致远无奈地应道。
两人又陆续逛了药铺、杂货铺,还有一些小吃摊,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和糕点小吃,打算带回去给王妈妈、田大叔,还有何长生、杜环尝尝。等他们二人回到营地时,天边已是炊烟袅袅,暮色渐浓了。
张亦琦一回到营帐,便一头栽倒在稻草床上,却惊喜地发现床变得柔软了许多。她扭过头,好奇地询问正在一旁忙活的王妈妈:“王妈妈,这床怎么回事呀,感觉软和多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王妈妈白了她一眼,嘴角却藏着一抹笑意,“当然是王妈妈我给你铺的。今儿个太阳好,我把这些稻草搬出去晒了晒,又给你多加了一层,是不是躺着特舒服?”
听到这话,张亦琦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刹那间想起了自己远在二十一世纪的妈妈。她的妈妈也总是喜欢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晒被子,每次钻进晒过的被窝,闻到那股阳光的味道,都觉得幸福极了。没想到,在这千年之外的地方,还能重温这种温暖的感觉。
她和王妈妈关系的转变,就像春日里消融的冰雪,迅速而自然。张亦琦本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上辈子在家时,最常干的家务就是洗菜和刷碗。自从了解到王妈妈的身世,这位烈士遗孀,先后失去了丈夫和儿子,满心悲痛之下走进军营,把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想尽办法为他们做一顿顿丰盛的饭菜。这样的经历,让张亦琦无论如何也无法对王妈妈的坏脾气和古怪性格冷漠以待。于是,平日里有些傲娇的张亦琦,开始默默早起帮王妈妈干活。王妈妈心里跟明镜似的,自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张亦琦不仅帮她打理好厨营的事务,还不辞辛劳地照顾伤兵。这姑娘嘴上虽说着累,手上的活儿却一刻也没落下,再加上她医术精湛,还识文断字,在王妈妈看来,这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对她也就越发喜欢起来。王妈妈突然想到,自己似乎从未听张亦琦提起过她的父母,难道这孩子是个孤女?正想得入神,连张亦琦叫她都没听见:“王妈妈,王妈妈。”
“哎!”王妈妈猛地回过神。
“这里有我和崔将军从集市上买的糕点,这一份是给您的。”张亦琦递上一包糕点,笑容灿烂。
“哦哦,好好。”王妈妈笑得合不拢嘴,“难得你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婆子。”话刚说完,她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崔将军?你和崔将军一起买的?”她这才注意到,张亦琦从集市回来后,妆容打扮焕然一新,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你这些东西,都是崔将军买了送你的?”
“对,除了笛子是我自己买的。”张亦琦大大方方地回答,“其他都是崔将军送的,他实在太客气了。”
此时,铜灯台在粗陶碗里“噼啪”爆了个灯花,吓得趴在帐顶的秋蛾扑棱棱乱飞。王妈妈手里纳到一半的鞋底,突然停在了半空,细麻绳在指节上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她紧紧盯着正往炕头搬被褥的张亦琦,突然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问道:“你可知崔将军是何等身份?”
张亦琦有些纳闷王妈妈为何这么问,如实答道:“我听高先生称呼他为中郎将。”
“何止啊!”王妈妈将顶针往炕桌重重一磕,吓得跳动的烛火在墙上映出扭曲的黑影,“我听军中将士们说,那可是清河崔氏的嫡系公子!”她伸出三根裹着纱布的手指,“当朝三品大员里,崔家占了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