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那段日子,他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得了许杭就爱不释手。
那会儿天一黑,许杭心就一沉。虽然段烨霖不算花样多的,但是架不住耐力久,实在熬得人吃苦头。特别是第二日清早,许杭没睡醒,迷迷糊糊,身子又重,被清醒过来的段烨霖好一阵摆弄,那种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于段烨霖来说这是耳鬓厮磨,但于许杭来说,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玩意儿。随时随地,只要段烨霖来了兴趣,他就得任君赏玩。
所以做得越多,关系越僵。
这一日,段烨霖在外救济流民的时候,乔松就驱车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段烨霖锁了眉头,但依旧把所有流民安顿好才急匆匆往回赶。
他是在医院里接到的许杭,医生说体虚又有些低烧,喉咙也发炎半月了,医生写单子的时候还嘟囔一句:「肿成那样应该喝水都疼,怎么就拖了这么久……」
一听此言,段烨霖先是一愣,随即心里的气就窜了上来。
他日日在许杭身边却没发现,昨夜许杭双手被拉高摁在墙上,整个人面着墙虚坐在他怀里,头一次没撑过一个小时就睡过去,但偏偏没开口让段烨霖停下。
接了人放到车上以后,段烨霖站在车外,面色凝重。
「你故意的?」虽然是问句,但段烨霖语气很笃定。
许杭脸色很差,身上披着毯子,轻轻说:「司令奇怪什么,寄人篱下可不得多忍着么。」
段烨霖气得大喘气,许杭就非得这样损己一千,换对方八百。他插着腰在原地来回走了两步,指头点着许杭连说了几个你,后面难听的话还是没骂出来。
到底是自己没把人照顾好弄出来的病,段烨霖语气软了软,在许杭背上拍了拍:「行……你别生气了。来,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买好不好?」
恶心的感觉是一句话就可以达到的。说的人或许是好意,听的人却是另一种意思。
在金燕堂那些年里,许杭听过很多油腻的色胚子说过这种话,他们的眼神里自己和虚荣的女人无异,用打赏和恩赐的态度说‘爷赏你钱’、‘喜欢这衣裳不,你笑个,我给你买’、‘唱得好听了,要什么我们大佐都可以给你’。
真是好个贴心善良的贵人呐!
许杭咬了咬下唇,病得难受让他眼里全是泛红的血丝:「不用了,我配不上司令你特意花钱买东西来羞辱。」
一掌拍在车门上,力道之大整辆车都抖了一下,段烨霖对他这种划得泾渭分明的态度实在窝火,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开始口不择言:「什么你的我的?许少棠,你非要算这么细,你身上穿的还有吃的用的,哪个不是老子花钱买的?!」
许杭也被段烨霖逼得想骂人,但是他刚张口,一口冷风灌进喉咙,疼得他一抽,咳了两声,反而更摆出卑小态度:「是,这位爷……是我不识好歹。」
砰的一下,段烨霖把门摔上,跟乔松说送许杭回去,他自己又赶回流民所去了。
在流民所里人人都看恩人似的看段烨霖,可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忙忙碌碌到深更半夜,甚至连劈柴烧火这种事段烨霖也搭手帮忙,就是为了找点事儿干分分心。
直到第二日乔松回小铜关取救济物资再回来时,火急火燎报告:「司令,快回去看看吧!」
都说气会伤肝,段烨霖觉得,他遇到许杭应该能提早三十年死于肝病。
小铜关里,许杭脱了外衫,只穿着单衣,鞋袜也没着,凡不是他自己原有的东西,都脱得干净。他出不去小铜关,就这样站在外头墙根处,冻了太久脚底板通红,脸却是惨白的,整个人像是僵成石块。从昨天回来到现在,别说是药了,就连水米他都未进一点。
段烨霖骂了一声草就拎着鞋袜冲过去,边跑边脱外套,给许杭盖上,立刻就蹲下去把他的脚拿起来套上鞋袜。许杭虽然冻得僵了,却也能勉强抽回来:「不敢用你的钱……」
「你他妈就犟到不要命是吧?!」段烨霖拦腰把他抱起来,许杭还非得挣脱,段烨霖厉声呵斥,看没用就干脆恶狠狠威胁,「是不是非得再挨我一遍干你才消停?」
许杭终究是老实了。
硕大的泡澡桶里,热气蒸腾,段烨霖给许杭暖着身子,许杭缩得很小一团,不言不语。
段烨霖说:「我是个粗人,也没人教过我怎么说好听的话。许少棠,你听不惯可以好好说。」
许杭冰凉的身体渐渐暖了,他低垂眼眸:「那我要好好说我想离开呢?」
「可以,」段烨霖也不顾许杭湿淋淋的,把他的脚从浴桶里拿出来,玉琢似的十个趾头蜷缩起来,他在许杭有些惶恐的眼神里,保持着盯着他看的状态,啃吻着他的脚背,「等老子死。」
许杭看着很虚,病养着却快,段烨霖也少打扰他。近来城里事多,段烨霖吃了早膳就走了。
乔松眼瞅着这两人过得纠结,一向不多嘴的他也还是开口说:「许少爷,您要晓得,也就是我们司令能这么由您糟践。」
许杭像个老佛爷一样端坐着,茶盖刮着茶沫,一圈又一圈,没回腔。乔松又道:「我这话您兴许是不爱听的,若是换了别的大人物,您可绝没有坐着喝茶吃枣的福气。」
「那你躺床上让他给你福气一回,我就听你的劝。」许杭把茶放下。
「我……」乔松憋红了脸,说了句失礼了就跑走了。
在空无一人的饭桌上,许杭自言自语:「我就是要看看,你家这个‘大人物’能忍我到什么地步。」
许杭一直以为,段烨霖只正经听过他唱两场戏,一是绮园初见,二是夏雨醉酒,其实还有一次,是在小铜关的中秋夜。
那天段烨霖睡得不安稳,醒来见身边没人,却听到依稀有唱戏的声响。他寻声而去,就一直到了露台上,那夜月明星稀,风却很大,咿咿呀呀的戏腔顺着风被带走,满是凄楚。
许杭穿着夏衣,没有水袖,但他仍然翻转着手腕,像流云像游龙,月光太明亮透出他的剪影。
「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襟,见残骸俱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那箭穿胸,刀断臂,粉身糜体,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
这是《春闺梦》里最苍凉和鬼气逼人的一段。
许杭越唱似乎越愤慨,指头点出去,好似想将这不堪的世道给戳破,想指责这命运的玩弄嘲讽,千钧力量却只戳在这空气之中,毫无用处。
他渐渐冷静了,力气慢慢泄去,好似失魂落魄一般摇晃了两下,复又凄楚开腔:「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须还结坚冰!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冤骷髅几万千全不知名!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
随即,他好似忘了词儿一般,就那样站着,站到段烨霖都想走过去了,又听他续下去:「……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
这一次段烨霖没有选择打扰许杭,而是很轻地离开了,回到床上装睡,这件事许杭一直都不知道。
他第一次看到许杭本人外露出来的柔弱,这整晚他都在想象,虽然他没有参与过许杭的过去,但是小小年纪,经历战乱,看过多少生离死别,又被亲人欺侮,他的内心千疮百孔,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受人白眼活得委屈的小少爷而已。
或许自己也不应该只以一个少年郎或是贵族子来看他。
他能感知战祸的哀痛,他能知晓民族的大义,他原不该活成这样…连抑郁都只能深夜说给风月听。
次日早上用早膳的时候,段烨霖看到了日本要在贺州建立领事馆的公文。乔松要汇报,支吾了一下,段烨霖说:「不用出去说,就在这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