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有一瞬间想说什么,可却又觉得没什么想说的,现在再仔细想想的确也没什么可说。

所以他最终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平常地、平和地点了点头。

的确也没什么可说。

“陛下?陛下?”

谢怀咎一下回过神,便看见皇后郑氏正微微侧过脸同他说话。

原是相扑已结束了,中庭里由一队健力太监搭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巨大庭燎,用作稍后傩舞所需的篝火,名贵的香料粉末与檀木沉香被倾倒抛洒进火堆,散发出奇异而馥郁迷人的温暖芳香,充盈缭绕在大殿中。

山楼上乐人重奏,在恭庄雍雅的乐声中反复低和吟唱。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莫名地,谢怀咎又想起某年暮春的黄昏,散学时谢奕瑕不在路口。

是很不常见的,往常一般是他被人绊住,至于谢奕瑕,那些人还是稍顾忌太子的。

不过他记起之前看到谢怀容和几个健力太监嘀嘀咕咕的事,也大约明白了,他可能是也犹疑过一二息,但最后还是自径走了。

之后谢奕瑕便一连好几天不曾出现,再听说消息就是已经搬去章鸣宫了。

谢怀咎蓦地发觉那天上学应该就是他们两个最后一次一并走那条路,只是以前从没意识到罢了。

如果那日他去寻了临淮,会有什么不同吗?这个想法在他心头极快地掠过,但随即他就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

倒没有后悔,也不是惋惜或者厌恶,只是有种说不分明的心绪。

兴是因为年节里,人总是难免怅然的。

谢怀咎转眼打量了一下边上,皇后已经又重新正襟危坐在一旁了。

郑皇后着袆衣,蚕眉点唇,以数颗真珠贴在面上,脸上用粉敷得极白,只是她原本生得庄重,容貌稍显平淡,这真珠和花十二树金冠的宝光一晃,就更被压了眉眼。

不过郑氏性情端淑守礼,也就不必苛求容貌了。

谢怀咎收回眼神,端起案上的浆水,可拿到一半,他便有些反悔,酢浆里放了石蜜后的酸甜味道他委实不喜,但御宴饮酒有礼法定数,不能随意,且他又已经端了杯子不好放下,只得皱着眉勉强沾了沾唇。

他招来了一个叫做杨宏的太监,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太监喏后躬身退下了。

杨宏顺着大殿侧壁小步转了出去,来到山楼后,此处坐的都是一些职位略低的官员,他寻到一桌前,问:“可是御史台季桓季大人?”

季桓这几月胸中一直百味陈错,理不清头绪,只是好在谢怀咎也一直不曾召见他,他起先还心神不定,后来便觉得就这样渐渐断了,长痛不如短痛也未尝不好。

此时见到杨宏过来,他心绪不由复杂起来,只好先起身执礼答是。

杨宏则挂了笑,说:“小季大人,杂家这里先给您问个好了,不知您年节里有个什么安排?圣人知您一人独居,怕您过得冷落,便体恤您,要宣您伴驾呢。”

季桓嘴唇嚅动了几下,他总觉同桌人眼神异样地看来,可杨宏却只不耐烦起来,他可不是来征询意见的,仅仅是给人个面子才好生问一句,于是便笑里藏刀地催促起来,等到季桓应了,他才满意地离开。

季桓埋着头,脸色显得有些灰败,原本他以为总有一日能求得有心之人,只强令自己不去旁人讥讽,可现在却感到难堪无比,幸而乐声一停,众人皆知是驱傩要开始了,虽在山楼后看不见情景,却也都纷纷侧耳以待起来,无人再瞧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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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真的不能乱立flag,我上次说要好好更新,结果说完第二天就遇到很麻烦的事情了,更新只能见缝插针写……反正我努力吧,就……先拜个早年_(√ ζ ε:)_

古代指自己爹有好多说法啦,家君就是我父亲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我家头儿嘛,但是我感觉说起来好有感觉啊!有一种和别人说这是我先生的那种含蓄得体又不动声色的暧昧感觉,以及喊自己爹也有喊大人的,所以最后小谢那么喊

最后唐朝书面上父亲对儿子自称为哥哥你们应该也知道,其实到宋朝也还有沿用,如果儿子喊父亲,不能喊哥哥,要加上父亲的排行,几哥几哥的,所以谢怀咎一直是喊太子三兄,因为能喊三哥的只有小谢啦

第80章 73

殿上,唱礼官站在栏杆边上,奏唱道:“侲子备,请逐疫!”

话音一落,只听得震天的鼓角之声响起,少顷,便有数千戴假面之人从两门呼喝奔入,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巨石在地上震动,为首者是四名方相氏,戴黄金四目假面,元衣朱裳,身披熊皮,右执戈,左持盾,再后为十二执事,朱发毛角,白绣画衣,手执麻鞭,扮作神兽,其余侲子为十三四岁童子,朱褶青襦。

庭中方相氏四人舞戈扬盾,作“傩傩”声,十二个执事则一面口呼神名,一面击打数尺长鞭,振空之声厉厉,鼓吹令、太卜令领鼓角十人急声吹打,山楼上也已架起赦鼓、钲各一面,每击板色十一下,便鼓一下,钲千次。

千余人就随着方相氏围着巨大篝火癫狂地奔跑舞动,隆隆的脚步声踩在鼓点上,与粗狂雄浑的乐声、古怪呼喝声夹在一起,愈演愈烈,奇伟磅礴。

当鼓声最急时,方相氏领着众人高唱起来:“甲作食凶,巯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汝干,节解汝肉,抽女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唱声中,有老者嘶哑之声,有壮士雄浑之声,有童子清稚之声,千余声拧成一股,在荧煌如昼的火光里直上夜霄。

唱过数遍后,四名方相氏与十二执事作出一副追食恶鬼的模样,手持火把领着侲子驱逐扮作蓬头夜叉、红裳姹女、绿绶髯翁等等妖鬼的舞者从大开的宫门中奔出,巫祝便立即上前酹酒奉神,跪地祭告太阴,当他把丝帛长卷抛入火中后,顿时间,笙、箫、琴、笛、琵琶、羯鼓、箜篌众乐齐举,歌《儿郎伟》,席中之人纷纷起身来到近前,甚至有不少年轻的官宦子弟也带上面具同入其中,同唱同舞。

谢奕瑕方才还嫌弃吵闹,此刻却也丝毫不觉得了,他眼睛一转,附在人耳边喊了一句“‘朱柿’如意”,然后眼明手快拉过谢怀璧的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丢了两个被他在袖子里揣得已经歪瓜裂枣的柿子在人手心,接着就立即扑哧扑哧地笑着跳开了席座。

谢怀璧自然要逮他,但谢奕瑕一溜烟窜进了人堆里,在手舞足蹈的人里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尖叫着大笑起来。

谢奕瑕见自己没被逮住,不由自得,他推掉了找他去“跳兰陵王”的人,躲躲藏藏蹑手蹑脚地绕道谢怀璧背后,想要偷袭对方。

谢怀璧避开了,他又要去拉谢怀璧的手,谢怀璧也让开了。

谢奕瑕感觉有点理亏,只好呐呐拽着人衣角来回晃,嘟嘟囔囔地讲:“过年嘛,过年嘛……就是要柿柿如意的呀,过年嘛……啊!”

突然,谢怀璧转身一把将人锁在怀里,谢奕瑕才晓得自己上当。

“小坏蛋。”谢怀璧把他裹在自己的披风里头,鼻尖贴在他在的颈窝里,卷曲的黑色长睫扇动的时候一下又一下地搔在青年的耳后。

“哪有!”

谢奕瑕刚要狡辩,就被人用食指刮了一下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