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近乎于模糊的直觉,但他知道,就是知道。

喝醉的人好像总是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并且坚信合乎常理,谢奕瑕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去求证一下,并且问谢怀璧有什么事,他直接伸手推开了刚给他解开袖子正要继续为他理衣的延英,然后摇摇晃晃地就往前走。

等谢奕瑕一路跌跌冲冲到谢怀璧面前的时候,头发已经全散了不说,腰带也松了,衣襟凌乱,外袍一边都褪到了肩膀下面,挂在臂弯上堆成一团。

“嗯?怎么过来了?”谢怀璧微微低眸,静静地看着阶下人。

谢奕瑕认真地想了一下,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不记得了。”然后便不知怎么得“吃吃”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皱了脸,说,“脚冷。”

谢怀璧眉一拢,随即伸手把人衣摆撩开,裤脚一拎,就发现谢奕瑕两只脚上都没穿鞋子,其中一只连袜子被踩掉了一半,另一只袜子干脆没有了,就赤着足踩在青石的地上。

捧着木屐追上来的延英讪讪停了脚步,谢怀璧只是看了他一眼,吩咐人取湿布和新袜来。

长公主早带着人回屋赴巫山行云布雨了,谢怀璧搂着谢奕瑕的腰把人往廊下铺着毯子上带,等他坐下来后,谢怀璧伸手从一团衣物摸索着拽出一只脚来,谢奕瑕下意识地把腿往回缩。

谢怀璧掀了掀眼皮,反手就扣住了他的脚,拇指和另外四指圈起,牢牢地捏在了凸起的踝关节上,又用另一手缓缓按下谢奕瑕弯起的膝盖,把他的腿重新拉直,然后接过了递来的湿布,裹上了青年的裸足,像对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淡淡道:“别闹。”

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着温热的布巾揉拭过隐约起伏着淡青色血管的足背和脚心,触感清晰得发痒,让人不由蜷起脚趾。

把两只脚都擦过一边后,谢怀璧将新的丹罗袜套了上去,牵了袜口的细带一圈圈地绑紧在了青年的小腿上,最后打上了一个绳结,重新把裤腿拉了下来。

而此时谢奕瑕的注意力早被滚到一边的银铸烟杆给吸引走了,他伏在暗红毯子上,冷白的手臂从月蓝色大袖中伸长了去勾,谢怀璧眉头一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就在谢奕瑕指尖将将要触到烟杆的一瞬间,谢怀璧重新握住了他还没来及收回去的脚,拇指轻而缓地拭抚过脚踝上的凸起,冷不丁得往回猛得一拖,然后抱着腰箍回了怀里。

青年的鬓发被揉得凌乱,眼颦秋水,眉蹙春山,却没什么神光,只是茫茫然的样子,已经是醉得一塌糊涂了,酒气却并不上脸,仍是白泠泠的,细腻如脂,但不知道在哪儿压出了几道红痕,便陡然生了一点儿云压枕函腮印花的靡丽遐思。

谢怀璧搂着人,一边手上有条不紊地解开了谢奕瑕的腰带,把衣襟重新拢好理整,一边用鼻尖在青年的鬓边轻轻蹭了一下,似是隐含了责怪的低低轻笑道:“不是说了,让你别闹吗?听话,嗯?”几乎是耳鬓厮磨的低语轻柔到了诡秘的地步,就似是一根纤细苒弱的蛛丝,却好像能顺着耳道钻入脑中,缠绕在神经上扎根。

谢奕瑕像是没听懂的样子,只笑着往他怀里蹭,嗅着谢怀璧衣襟上的香气。

清冷而带着湿润水气的微苦药味里,缠入了焚烧后丰厚而馥郁的烟草焦香和东方香料燃尽后的温暖熏感,而更深处,糖汁儿被熬煮进芯里的诱人甜腻如丝如线地萦绕其中。阴郁又迷人香气密网般不留丝毫缝隙地裹来,从鼻,从口,从相连的每一窍,从暴露在外的任何一寸皮肤钻进、渗入、蔓延,然后填满躯壳与灵魂,引人去往悄然无声的春夜里,醉死沉浮,大梦不醒。

金丝玉管咽春空。

谢奕瑕模模糊糊地想着,那应该是很适合谢怀璧的,无论是烟,还是烟杆。

那支烟杆是谢奕瑕的珍藏品之一,不是说料有多贵,而是意有多妙。

缠丝红玛瑙的噙口意取爱接红口,噙口一词,一张口噙衔着另一张口,天生便要更多一段知而不喻的多情意。

银铸绞丝纹的管身为指冰雪愁肠,一呼一吸,嘘气闲熏,非是云雾,乃是愁烟入肺腑,千根相思绞在九回肠。

靡丽猩红的口和冰冷银白的管,最艳烈和最冷酷,流动与凝固。

红与白。

其中靡靡旖旎之意,细说失味,不可尽道,不可言绘。

酒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能把理智都烧得干净,却又能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淘出一点儿在清醒时都不会记得是从哪里得来的东西,比如可能是在平康坊哪个浪荡书生嘴里听得的半联小词那种打死你都不敢往哪个谁身上乱套的小词。

慵懒地仰倒在男人的肩窝里的青年,困顿又昏沉地半阖着眼,望着上头层层迭架的朱漆斗拱,想着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含糊不清地好像说了什么,只是字句被舌尖搅乱,除了他自己谁都听不分明。

“……旅枕半欹熏透,梦阑人悄。几缕巫云尚在,溅唾袖余花未忘了。唤剔春灯,暗萦醉抱。”

天色渐明,远处的天际线上是幢幢的飞檐玉瓦,晓风里晃动的銮铃,绵延的远山与云霭,还有一轮几要透明的月影。

秋空冷浸,天地浑在冰壶里。

琵琶女转轴拨弦,幽幽唱起送月的木兰花慢。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

关于事后烟的传统,真不是现代人的专利,且烟也是相思的意向之一,比如

“起卷珠帘怯晓寒,侍儿吹火镜台前。朝云暮雨寻常事,又化巫山一段烟。……斗帐熏篝薄雪天,泥郎同醉伴郎眠。殷勤寄信天台女,莫种桃花只种烟。”

“鼻观曾参香透,只一种相思怎消受。付与蕉窗,吐绒笑口。”

“多情爱接樱桃口,嘘气闲熏冰雪肠。”

小谢说的半联诗很好理解啦,之前那个云压枕函腮印花是说头发压在枕头上,脸上被印出了枕头上的花纹,你不要问我怎么样的睡法能把枕头上的花印到脸上,我这么纯洁的人是想不到的。

至于最后的木兰花慢,真的是正常的诗啦,辛弃疾的送月诗,写月大多都是待月留月,老辛写诗送月,我还是很喜欢辛弃疾的诗啦,非常的朗然高阔

第34章 33

第二日,谢奕瑕睡到中午才醒来。

他不喜欢睡觉时留人,屋里是空的,谢怀璧也不在,延英大约是听见动静了,在屋外问了一声,得到答复后他一面让人去准备热水,一面进了房,调了一盏蜜水端来。

谢奕瑕喝了水,懒洋洋地靠在枕上任人服侍他梳洗,问道:“父王呢?”

延英答道:“真人说让您用了膳后去海棠亭寻他。”

“真人?”谢奕瑕拿开了覆在面上的热巾,转过眼去。

“是,”延英伸点了点头,又手接过布巾,“今日早上天使来府上宣旨,要为真人封王,真人没有接旨,只说如今已不是尘中人,不愿累于这些虚名,此后也不必叫太子,只称‘真人’即可,且真人还说打算把京花苑的小楼的小楼拆了,建一座观,从此在家潜心修道,使我等将递来的帖子一概回掉。”

听到这句话之后,谢奕瑕的表情微妙地扭曲了一下。

真人一词,可说的是洞悉宇宙与生命真谛的真仙,譬如《洞元自然经诀》曰:道言:真人者,体洞虚无,与道合真,同於自然,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通。

但是,它还有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