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魏叁德立刻就躬身退到门边,召来了一个小厮,吩咐他出府去打听。

那小厮得了令,转身就疾步出去了,但没一会就又跑回来了,小声和魏叁德回了几句话,魏叁德脸色立刻变得古怪起来,他回头看了书房两眼,才硬着头皮去回道:“太子爷,郡王着人回府说靖安郡王又邀他下午去看马球,要去给定国公次孙助阵,讲是晚上再回来。”

谢怀璧听了回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重新运笔开始临写第二张字,笔下游龙走蛇,如铁画似银钩,这第二幅临的是一张小帖,故而不多时就已写好了。

“靖安郡王,是……大姐姐的儿子?叫周玄是吧。”谢怀璧悠悠搁下笔,突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话。

魏叁德连忙答道:“是,是,靖安郡王一向和咱们郡王玩得好,经常约出去一起玩。”

“哦?”谢怀璧拎起写好的字,举到半空中细细端详着,看的好像非常专注,都没心思关注别的。

魏叁德埋着头没敢搭话,这又是什么事,小时候郡王性子是有些独的,就只和太子一个人亲,可现在郡王多大人了,出去和朋友玩一玩有什么?但对太子来说,不就是眨眼功夫,儿子就变野了?

半晌,谢怀璧才轻飘飘地笑起来:“是了,小孩子总是喜欢出去和朋友一块玩的,白月奴的性子,开朗了不少呀。”但是话音落后谢怀璧的笑容就一点点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丢了纸,道,“换纸吧,这张写的不好。”

谢怀璧重新拿起笔在砚中蘸墨,神色淡淡,辨不分明,只有目光微微凝着,看着砚台里。

谢怀璧记得周玄,应寿长公主的儿子,自己的外甥,既傻,又蠢。而他的小儿子在谢怀璧的记忆里,他的白月奴从来都是又乖又黏人的,虽然偶尔会有点毛茸茸又无伤大雅的可爱小心思,现在一个不留神地功夫,就已经学会先斩后奏了,一定……是叫外头的野孩子带坏了。

第17章 16

夜中一更。

谢奕瑕在酒桌上浪得忘了时间,直到听见更夫打更,一问才知道已经一更天了,顿如五雷轰顶,撩起衣服就夺门而出,快马加鞭硬是在一刻钟内从康平坊奔袭回府,赶在宵禁前到了家里。

然后看见屋里亮着的灯就更加怂了,踟蹰着不敢进去,于是又磨磨蹭蹭洗了个澡,拖到了戌时过半,已经实再没理由了,只好硬着头皮进卧房。

进了里间,明灯高照,谢怀璧倚在隐囊上看书,见他进来,便把书一搁,好整以暇地微笑睇来。

“怎么不过来?嗯?”谢怀璧用鼻音低低地嗯了一声,像是琵琶的丝弦被拢住后的一扫,撩得人腿软。

可不是腿软吗,谢奕瑕觉得自己都要跪下来痛哭流涕了,但他最终还是顽强地蹭到了床边,低着头用余光偷偷瞄着谢怀璧,嗫嚅道:“父王……”

“怎么和大姐姐家的孩子玩到一起了?”谢怀璧笑着问他。

这就说来话长了,但简而言之就是当年应寿长公主看他孤苦无依死了爹就还挺照顾他,时不时叫他去公主府小住,让周玄带着他玩。周玄比谢奕瑕小个五岁,是个话篓子人来疯,也不嫌弃谢奕瑕那个时候还有点儿自闭,成天傻乐着拉他一块儿撩猫逗狗,就是实再缺心眼儿,老给人坑,谢奕瑕看不下去,好歹是亲生表弟,就给张了几次目都是十几岁的熊孩子,谢奕瑕料理的轻轻松松,遂引来一堆小弟拜山头,周玄就是他头号小弟了,谢奕瑕也是从这时开始成为京城纨绔圈子的灵魂人物。

所以这个问题谢奕瑕真不大好解释,不然说出来总觉得好像是怨怼谢怀璧把他丢狼窝里就撒手人寰了,所以谢奕瑕只好模糊地大概回答说:“去长公主府那里小住的时候姑母就经常叫我们俩一起玩。”

谢怀璧点了点头,噙着笑哦了一声,又问:“怎么不坐?”

谢奕瑕闻言,哆哆嗦嗦在床边搭了点儿边。

“那你和周玄去平康坊玩了些什么?”

谢怀璧侧头凝视着他,谢奕瑕刚洗过澡,身上还氤氲着一点儿未散的水气,寝衣系得也并不紧,从领口露出了一片玉色肌肤,青年踟蹰地坐在他面前,敛下的长睫不安地颤动,优雅修纤的脖颈低低地垂着,秀骨泠泠,不胜绮罗,像一笔浓墨晕染在玉纸上。

谢怀璧探手过去,用掌心缓缓地抚摩着青年细腻的脸颊,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以前只亲近自己的小儿子是不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了更亲近的人,谢怀璧目光就微微冷郁了起来,他轻声问道:“我的白月奴生得这样好了,在坊里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没有没有,我就是和他们去遛马赌钱听戏什么的,不乱玩的……”谢奕瑕被冰冷的手冰得瑟缩了一下,但是没有躲,只是又声音小小地添了一句,“父王你不要生气,我知道错了。”

谢奕瑕不知道谢怀璧为什么问他这个,但是他爹明显不像是要关心儿子感情问题的样子,所以直觉让谢奕瑕赶紧撇清干系,以及他心虚理亏的是,今天明明说了会回来,玩起来就忘了,差点都没在宵禁前赶回来。

谢奕瑕勾着谢怀璧的袖子,往那里挨了挨。

谢怀璧低垂下眼,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飞蝴蝶般的轻:“父王没有生气,我只是担心你。是了,白月奴已经大了,也开始有自己的小朋友了,可父王总记得你小的时候,就那么一丁点儿大,好像可以拴在腰上,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但是现在,白月奴却已经在父王看不到的地方长大了。”

谢奕瑕稍微抿了抿唇,谢怀璧的掌心与指腹上细小的纹路轻轻细细地摩挲过他的脸颊唇角,缓缓地游移贴合上他后颈,谢奕瑕低低唔了声,心里当然知道谢怀璧其实每一个字都在说他很生气。

在谢奕瑕刚被拎回章鸣宫的那段时间,谢怀璧一心要玩养儿子的游戏,大概不知道从谁那里问来的答案,当一个好父亲就要对孩子慈爱温柔,大概答的人都想不到谢怀璧会若有所思地采纳这个答案,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一丝不苟地执行吧,谢怀璧对他从来从来不会发火,连说话声音都没有高过,好像永远都温温柔柔。

温柔当然好了,但是谢怀璧是个温柔的人吗?不,他是个蛇精病。

所以谢怀璧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永远要靠谢奕瑕自己猜,猜来猜去,谢奕瑕敢说自己已经猜出经验来了。

谢怀璧根本就不讲道理,他一直都这么不讲道理。

先是自说自话地把他带回去养,然后又自顾自地玩什么过家家假装自己是个好父亲,明明差点要掐死他,又在他醒来之前擅自就死,根本不给他生气的机会,结果现在时隔七年又莫名其妙地复活,就像什么事没有一样,还对他生气。

明明都是谢怀璧任性。

在前一世,谢奕瑕父母的感情冷淡,两人各忙自己的事,很少才回家,谢奕瑕在家就一个人过,好多人夸过他,夸他独立、懂事、成熟。

谢奕瑕从前不这样娇气的,直到遇到了谢怀璧……

谢怀璧会在早晨谢奕瑕半梦半醒的时候隔着被子把他抱起来,咬着耳朵问他今天想不想陪父王,邪恶地诱惑他逃学,反正要学的谢怀璧也可以教他。会在阳光好时候在廊下铺起簟席陪谢奕瑕玩博戏,小小地为难他之后又故意输给他,然后一把一把的金瓜子给他填小金库。会在春末的夜里带着他去御花园剪昆山夜光,明明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谢怀璧却偏偏喜欢拉着谢奕瑕轻手轻脚地在一团团如月生光的花里偷摸着打转,两人悄着声音像做贼一样挑来比去,最后在魏叁德三催四求里用银剪子高高兴兴剪回开得最好的那一朵。

所以都是谢怀璧的错。

谢怀璧当初就不应该任性地要把他带回章鸣宫,他一个人也可以在东宫里好好过下去,谢怀璧该赶快续娶一个贵女,然后多生孩子,这样即使太子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东宫里的路人甲,他就可以出宫,可以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成为京城里数不过来的闲散宗室里的一个,而不是陷入到朝廷的漩涡中,被庄帝差点杀死,被搅进皇帝和定国公之间的权利争端。

又或者哪怕是一样要面对这些争端,他也不会觉得那么难过,那么害怕,那么想要有谁来哄他。

谢奕瑕咬着嘴,动作小小地、有一点气鼓鼓地把眼神往下挪了挪,谢怀璧身上微苦的冷香萦绕着笼住他,是一种熟悉又宁谧的安全感,那些被压久了自己都快忘记的情绪终于迟钝地姗姗而至,连他也说不明白,好像谢怀璧也没说什么,好像的确也是他今天回来迟了,但谢奕瑕就是突然陷入了一种无理取闹的恼意中,让他没由来就忽觉委屈得不得了。

谢奕瑕的确了解谢怀璧,但是谢怀璧又怎么会不了解他亲手养的小儿子呢?

谢怀璧的眼神很微地动了动,然后极快地阖了一下,他把手从后颈处伸入谢奕瑕的发中轻轻揉着,然后忧愁地拢起眉,重新看过去的时候眼中淌出爱怜又温柔的神色:“是父王不好,没有陪着白月奴长大,是父王不好,都是父王的不好……”

当然是谢怀璧不好,谢奕瑕不讲道理地想着。

他把谢奕瑕养那么娇气,却又因为他的死,让谢奕瑕不得不重新把所有柔软的地方再一次磨出硬壳,他怎么能怪谢奕瑕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大了呢?

谁都可以,但是谢怀璧不可以,谢怀璧应该要哄他、要对他好的,谢怀璧说过要疼他的。

谢怀璧低下头用嘴唇慢慢磨蹭着谢奕瑕的额角,然后把一个缱绻的细碎轻吻轻轻、轻轻落在了青年轻颤的卷曲眼睫上。

“父王会很害怕,害怕白月奴长得太快了,会把父王忘掉,像鸟一样飞走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