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之后,谢怀璧早就没了生息,来不及怨对,来不及道别,什么都来不及,就已经再见了。
海德格尔曾经说过,人总是面向死亡而存在的。
这是谢奕瑕曾经背过的八百字作文抬头深沉哲学金句之一,但直到谢奕瑕跪在太子的灵堂上此起彼伏不知真假的哭声和诵念不绝的经声里,他才忽然意识到,不管他接不接受,都已经存在于这个陌生的时代了,他唯一的避风港,已经不在了,如果他不想被淹死,就要学会自己掌舵行船,而这片海,正要迎来一场漫长的暴风雨。
那一层一直裹在他身上的厚隔膜好像一下子被撕开了,谢奕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香线焚烧后的气味充满肺部,这是一个千年前的古老王朝,不是梦,也不是妄想,他真实活在这里,并且要继续活下去。
宿醉带来的昏沉困顿感带来好像真的在梦里一样的错觉,谢奕瑕信手丢了莲蓬,怏怏地打了个哈欠,大约是梦要结束了,他这样想着,或许等在梦里睡着了,就会醒过来了。
为什么会做梦呢?据说梦是潜意识里对欲望的满足。
或许是因为他有点想谢怀璧。
记不得在多少个这样的早晨或午后,他在小榻上昏昏欲睡地听谢怀璧与臣属议事。
无论是絮絮的说话声还是带着温暖又透亮的阳光,都懒懒得催人睡眠。
那个时候,他才十来岁,说来也好笑,少年时他住在皇宫里,是真真正正地活在权力漩涡的中心,却过得安逸又无忧无虑,现在从皇宫里搬出来了,却反而搅进朝堂的权利争端中,时不时为苟命奔波,动不动就凌晨上朝,搞塑料社交,艹智障纨绔人设,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始考虑养生问题,至今没脱发真的是全靠基因良好了。
唉,这就是成年人的悲伤生活啊。
谢奕瑕趴在窗台上,半梦半醒中,他觉得时间还尚早,夏季末的气温也已经不再高了,难得今天上午的阳光又温暖透亮,就希望把梦继续做下去。
他被谁扶着躺下,枕在谁的腿上,盖上了一件衣服,他隐约感觉到一双略显冰凉的手从头顶上慢慢抚过,摩挲着头发一下一下地顺着,极其轻柔,在一些模糊的说话声里,带着让人迷恋地温情和缱绻。
谢奕瑕翻了一个身,换到了更舒服的姿势。
他梦见了那两棵老柿子树,还有柿子树上橙红色的圆柿子。
第15章 14
谢奕瑕唰得一下惊醒。
他坐起身,摸了摸身上披着的大氅,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偏西的日光斜照进来,谢奕瑕恍惚得发怔,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窗外波月湖上依旧金波如鳞,闪烁摇曳,径中偶有婢仆往来,一切好像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好像又……却也说不出什么不同来。
屋里一个人没有,谢奕瑕茫然的回忆起昨天自己是在康平坊歇下的,就算回家也应该在卧室里才对,紧接着他想起之前的梦,心里咯噔一下,他认出来了,这里是与谁同坐斋。
一个荒谬的想法冒了……不,不可能,谢奕瑕否决了这个想法,然后开始找其他理由说服自己,说不定是昨天喝醉了发酒疯,一定要回府去睡小留山。
谢奕瑕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彻底清醒后才伸脚踩了袜子站下地,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拉着衣服,缓步往楼梯处走。
他走到楼梯边,才听见楼下隐约有些响动,再一瞧,从栏杆的缝隙间正好能看见有两人临窗下棋,其中一人是个老道士,另一人因为角度缘故只能从棋盘上的影子认出对面是有人的,而谢奕瑕一眼就认出这个老牛鼻……老道士是白鹿观的观主长春道长。
这个老牛鼻子来做什么,谢奕瑕心里觉得奇怪,如今郡王府里就他一个当家的,没通报他,仅凭长春道长,门房肯定是不让人进的,所以那长春道长必然是被别人带进来的,可长春道长云游在外已经数年,怎么会突然回来不说,且能不经通传就进他府的几个人,没有谁和长春道长有交情啊。
他怎么也猜不中,就直接往楼梯下走了。
先看到的是一只捻着棋的手,黑色的子,白色的手。
那只执棋的手,将棋子点落在棋盘中,轻而笃定。
“看来贫道已经输了,太子果然棋艺非凡。”那长春道长拈须扼腕道。
谢奕瑕脑子里先是一停,等他消化了“太子”这两个字的意思后,手不禁猛地攥紧了扶手,心一下子就被拎老高。
在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他脑子中闪过乱七八糟很多想法,丝毫不亚于当初重生的时候,他木木地往下走了两步,甚至有一种主角就是要作死的宿命感,然后他看见了人。
虚披着的大氅,因为没人拉着就扑簌簌地顺着肩膀就滑了下去,褪落到台阶上,堆成一叠小山。
“醒了?”
谢怀璧抬起头来,望向他。
四目相接的一瞬间,谢奕瑕只觉得拎着自己心的那根绳子“啪”得就断了,于是他的心脏又“啪叽”摔扁成一滩了。
“过来呀,怎么还傻站着?”谢怀璧见他不动,又招招手。
谢奕瑕下意识听话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反应过来刹住了脚步,恍恍惚惚问:“我……我还没醒吗?”
谢怀璧闻言先是有些讶色,随即就露出了似笑非笑地玩味表情。
“你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谢奕瑕心里发毛发虚,只能站在那里,像只受到惊吓而懵掉的鹿,茫然又可怜地小声问:“难、难道,不是吗……?”
“啊,怎么办……”谢怀璧把指节抵在唇边,轻而快地阖了一下眼睫,莞尔低笑起来。
日,将落了。
那一轮濒死的、将沦的日突然迸发出烧尽前最后的火,在谢怀璧的右眼里映出金红色的光,是不可喻言的惊心动魄,是能融化一切的光。
而他的左眼,却如夜色般沉在浓稠的黑里。
日落了。
谢怀璧的笑意更深了,神秘而迷人,像是从盛唐传奇夜话的波澜华辞中显出的神鬼,不能说,不可得,惊鸿一瞥便丧魂失魄。
“好像……”温柔又惑人的语调似琵琶如玉的轮音,故作苦恼,却藏不住其中相当愉悦的小小恶意,“不是在做梦呢?。”
※ ※ ※
谢奕瑕花了一些时间消化了这个过于玄幻的状况,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毕竟他自己穿越重生就是不科学的证明了,也没有必要坚持抗唯物主义大旗,非常镇定地接受了世界是玄幻的这种设定。
而关于其中不科学的原理,也由长春道长为他讲解。
只看长春道长起身宣了一声无量天尊,娓娓道:“所谓生者如寄,死者如归。人之三魂,一曰胎光,为元神;二曰爽灵,为识神;?三曰幽精,为欲神,三魂生于天地五行中,人死之后又重归六道轮回里,而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主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魄生于阳世物质之中,随躯壳消亡而散,又随新的肉身出世而生。若死后由于这七情中某一情过盛,生出足够怨气,便可使七魄不散,肉身不腐,化作僵尸,但因是以魄驱使肉身,所以浑浑噩噩、不得清醒,需如精怪一般修炼,修出神智后才能重得清明,哪怕是传说中的飞僵,也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