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延英心里直嘀咕,难道真的是自己狭隘了?郡王竟这样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自己还是道行不够。

早膳摆在厅里,谢奕瑕先还心里头疑虑,正经人家的确这样讲究,但郡王府里里外外只有他一个正经主子,早上这样一个来回实再麻烦,故而一直让摆在厢房里,怎么反倒做梦时折腾起来了?但等一见着早膳是些什么内容,他就明了,这些个菜,他厢房那张桌子根本放不下。

一共有老鹅炖云片豆腐一品、燕窝火熏鸭丝一品、攒丝锅烧鸡一品、三鲜丸子一品,鹿筋炖肉一品、清蒸鲋鱼一品共六个荤,苹果烩山药一品、口蘑萝卜白菜一品、杂烩热锅一品、苏油茄子一品、老菜一品、酱王瓜一品六个素菜小菜,然后又有八珍糕一品、猪油到口酥一品、竹节卷小馒头一品、香油提浆薄脆一品、素包子一品、玉尖面一品六道甜咸点心,最后主食随送了鱼汤攒丝面二品、碧梗粥二品、野鸡汤二品,皆使一套鎏金饕餮纹的食具盛着,摆开了满满一桌。

一应是太子在章鸣宫用早膳的规格,谢奕瑕当年第一次见识的时候着实心灵震撼了一把,只觉得一顿早饭都能用来开宴了,后来时间久了便也习惯这般排场,但轮到他自己过,也觉得大早上是决计吃不了这样多的,更不提几样大荤,就不那样麻烦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在和尚庙里蹲久了,肠胃里寡得没了油水?所以才梦见大吃大喝?但是怎得嘴巴里还是觉着早上不想用这样多的大荤呢?

坐下用饭后,谢奕瑕挑了鱼汤面来吃,延英即要拿筷子给他布菜,就给魏叁德瞪了回去,拿眼神往太子碗里示意,延英顿时恍然大悟,把菜就布到太子那里,谢怀璧赞许一颔首,他自己如今忙不着吃,便先捡起筷子笑眯眯地专心致志兴致勃勃来投喂起谢奕瑕。

谢奕瑕先是一愣,他已很久没有要这样连吃饭都让人哄着喂了,但以前在章鸣宫,谢怀璧就这样用养婴儿的法子养他,恨不得脚都不让他沾地,整日像抱娃娃一样把他抱来抱去,也亏得谢奕瑕不是个真孩子,禁得住宠,既没降智变熊,还能配合着谢怀璧的爱好,吃相斯文乖巧,一顿饭让他喂的安安生生,没泼没洒,喂什么吃什么,问什么都软软地回答好哒,叫人非常有成就感。

如今做个梦还要给谢怀璧继续喂,难得又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谢奕瑕便恶向胆边生想要奋起反抗,然而一对上谢怀璧那双线条绮丽的眼睛,就立刻怂了。

万一谢怀璧狂性大发了呢?做梦的话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发生的啊。

于是遂又乖又听话地张嘴吃了东西,还启齿一笑,回答些“喜欢,很好吃”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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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是查了一下皇帝早饭吃啥然后降了一等减了一点数量,好奢侈哦,皇帝早饭还有那么多道大荤

第13章 12

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

魏叁德俯身问太子今天有什么安排,一应人等天亮前就来全了,如今都候着了。

谢怀璧搁了茶盏,提溜了谢奕瑕去小留山议事,谢怀璧负责议,谢奕瑕负责充当背景构成物,旁听太子密谈对他还挺家常便饭的,其实没什么好听的,当做背景音乐就是了。

谢怀璧干什么不好的事从来不避着他,自己不是好人,也没想过让谢奕瑕以为他是一个好人,更没有想过要把谢奕瑕教的正直,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到时候幻灭对谁都不好,当然他也不是一开始就什么都让谢奕瑕听的。

小留山是在波月湖中央堆起来的一座体积颇大的假山,只有一条道通过去,“山”顶有一栋与谁同坐斋,一共二层,打开窗后四面敞风,是府里地势最高的建筑,一点儿藏人的地方都没有,乃是密谈一些见不得人之事的绝佳场所。

谢奕瑕趴在窗棂上,出神地望着波月湖,阳光下,粼粼的波光闪动得晃眼,小留山很高,从窗户能隐约看到王府另一头下人在用长杆子捞池子里的枯荷,他又看了看就坐在长榻的另一边议事的谢怀璧,不由引起一点对死亡的联想。

谢奕瑕死过一次,发现自己重活在了千年前,换号重来。

重新开始做婴儿是什么感觉?你会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关在一个过于狭小的盒子里。

每天睡醒不知道晨昏,不知道时日,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无法干,只能对着高且深的昏暗房顶发呆,等待下一次睡意到来。

数六十下是一分钟,三千六百下是一小时,八万六千四百下是一天,而一个八万六千四百之后是无数个、无止境的、如同被复制下来的八万六千四百,完全的看不到尽头。

在宫室空荡而昏暗的氛围中,所有的装饰都显得华丽而冰冷,甚至透出一种陈腐的气息,静得让人感觉到窒息,似乎觉得能听见胸中心脏每次搏动后血液被挤出来的声音,每一下都那么的心惊肉跳。

更有时候谢奕瑕会忍不住想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临死前的幻觉,而实际上真实他可能正躺在殡仪馆冷冰冰的金属台上,等着被推进焚化炉,或者更可怕一点,还没人发现他死了,于是他的尸体就卧着干涸的血,在白炽灯惨淡的光下,僵硬变冷,生出尸斑,发臭腐烂。

那种可怕的虚无感就像一张巨大的裹尸布把他封缠起来,谢奕瑕能清楚的认识到自己处在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如同沼泽中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断下陷,他对这件事感觉到恐惧,却因为无能为力而更加焦躁,然后就更加无法避免抑郁阴暗的混乱思维。

但是曾经的死亡经历让谢奕瑕比起发疯更加畏惧死亡,那么既然要活,他也不想活得像行尸走肉,在没有心理医生的情况下,谢奕瑕只好坚信沙雕青年是决不会被打败的,他温习前世所学,求索人生宇宙,从被子花纹的风格研究到床头木雕的工艺,从薛定谔的猫思考到巴普洛夫的狗,以及学坐学站,学爬学走,以及修语言古代发音和用词和现代区别还是有一定差别的,和新学一门外语也差不离。

总而言之,谢奕瑕积极动脑没事找事,力求不让自己闲下来胡思乱想,在不懈坚持的沙雕与不受控制的丧中,他与命运互扯后颈皮,磕磕绊绊地度过了婴儿时期,往少儿时期迈向了步伐。

在庄帝想起来让他去读书后,谢奕瑕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小半,看来庄帝既然没打算弄死他,也不希望太子有个太磕碜的文盲儿子,那么只要他以后低调不搞事,想来庄帝也不会费心为难他这种小人物,至于“瑕”这个名字,已经比隔壁邻居谢怀咎好很多了。

进学之后,谢奕瑕更加觉得幸好太子地位绝然还不好惹,所以即使他落到这个地步,但凭着嫡长子的身份,也还能蹭到一点太子的余威,宫人哪怕对他没什么敬畏之心却也不敢欺凌他,而一起上学的皇子们也考虑到了这点,特别在谢奕瑕强行地暂时克制了自己因为在封闭环境呆太久而社恐、难以和人说话的后遗症,维持住了毫无特色的平庸普通人设定后,那些皇子就更觉得没必要搭理谢奕瑕这种来路有点麻烦路人甲了。

归根究底谢奕瑕是不觉得自己是“谢奕瑕”这个倒霉催皇孙的,也没有自视甚高要为“谢奕瑕”这具身体替天行道的想法,所以他不认为庄帝和太子有什么义务得对他有亲情。

儿童时期的谢奕瑕每天上学放学两点一线,依旧被宫人当摆件,依旧没人和他交流说话,依旧自己努力沙雕努力加餐饭,依旧被不可控制的抑郁低丧情绪时不时重访,他有时候说服自己要认清状况,认清自己什么都不是,所以他努力克服在封闭环境下造成的社恐假装自己正常又普通,有时候又会自命清高觉得自己和古人不一样,不想被同化,不愿意和任何人深交,每天自娱自乐、看书和空想,他偶尔也想要改变什么却又退缩地困于原地,偶尔也会觉得惶然,觉得人生太长看不到未来,偶尔也安慰自己只要熬到成年熬到被放出宫……至于出宫后做什么呢?左不过是把这多出来的一辈子糊弄着过完。

很多次,谢奕瑕爬上后院那两棵高大的柿子树,坐在粗树干上看很远处的天空,看云,看太阳或者月亮,看在一座座宫殿飞翘的檐角和蹲立在上的脊兽。或者什么也不看,只是对着象征着柿柿如意的柿子树许愿,虔诚地祈祷太子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千万不能死,最好早娶贤妻,早生贵子,早登御座,早早把他放出宫开府分封。

谢奕瑕其实对这个陌生老旧而封建的、人命如草芥的一句话、一场感冒就会死人的朝代没有归属感,他只是安静无声而麻木地既低头妥协又消极抵抗。

后来谢怀璧这么过到八岁,在某个春末夏初时很普通的一天,遇到了他命中注定的白马王……不,是命中注定的亲爹,其实也没错啦,他爹不也是王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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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真的什么事都不让干关房子里呆上几个月,换谁谁都要疯,宅那得是在家里有事干啊,不是在家里关禁闭

第14章 13

谢怀璧不是什么好人,自然领他回去也不是为了发扬大爱亲情,虽然像谢怀璧这样饲主型的蛇精病,只要把他哄高兴,为你豪掷千金都不眨眼的,但是问题就在于,你真的很难把蛇精病哄高兴,比如谢奕瑕就觉得每天配合谢怀璧的表演玩过家家这种事真的心累,然而不玩又有性命危险,谢怀璧是不会要他命,但是他如果被丢出章鸣宫,就证明太子厌弃他,别说像以前一样蹭太子的光环了,恐怕连基本生活都要维持不了。

幸而锦衣玉食都是全部到位的,黄金的温度好歹能给谢奕瑕一点微薄的温暖,以及谢怀璧的确兑现了诺言,从此只有谢奕瑕去霸凌别人的份,再没有别人敢来多讲他一句的,虽然是靠抱着金大腿狐假虎威,可谢奕瑕并不是一个会羞耻于这点的人。

谢怀璧从来不会介意他对着外人寡言内向,反正谢奕瑕为了生计,总要和谢怀璧言无不尽,到了最后,谢奕瑕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很自然的同谢怀璧撒娇,好像一点小事他都会兴冲冲去全说给谢怀璧听,就像他也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谢怀璧不会再偶尔用那种隔着玻璃观察审视实验小白鼠的眼神看他。

谢奕瑕跟着谢怀璧学过乐、学过棋、学过画……高兴了、有空了就学一点,好像什么都会,但都是半吊子的样子,更多的时候谢怀璧要去忙政事或者养病,谢奕瑕就窝在一边自己看书,作为一个穿越者,一定程度上可以算是“先知”很多后事,所以偶尔谢奕瑕看着看着也会冒出一句“先进”的见解,谢怀璧也从来不讲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大逆不道什么世理不容,他只是听完了,然后告诉谢奕瑕哪个可行,哪个不可行,哪个确有道理,哪个不合时宜,哪个太想当然又不切实际。

说的人随口一说,所以听的人也是随便一听,随便一讲,就是谢奕瑕被三番五次打击后终于不得不承认,即使穿越了,你还是你,不会突然变成经天纬地的治国奇才,但是反正他也没想过去刻苦努力竞争上岗力求当皇帝,就做条快乐的咸鱼不也挺好嘛。

少年时期的谢奕瑕依旧还是没把社恐治好,不过他也不用再假装正常了,他也有了每天只要见到就有说不完话的人,偶尔压抑低郁的坏心情还是会再次到访,但是这次也有人哄他了。

他有时候会想起东宫的那两棵柿子树,于是就会再次期颐地许愿,祈祷谢怀璧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千万不能死,早……早早好起来,可以带他出宫玩,他穿越这么久,还没出过几次宫。

然而看来,这两棵老柿子树其实名不副实,并没有让人“事事如意”的本领,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谢奕瑕从花瓢里抽了一枝枯莲蓬,捻在手中转着,夏日从莲中流逝后,莲蓬的茎萼依旧娉婷,只是多了冰凉优柔的哀愁。

记不得前世在哪里听说过,夏天结束了在日语中有一种来不及道别的结束这样含蓄的怅然意味。

谢奕瑕至今也记得很多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夏末午后,他记得蝉鸣和雨落在琉璃瓦上的声音,他记得一座树形铜灯上有多少根蜡烛,他记得谢怀璧的衣襟上会有一种淡淡药香,凉而苦,还有云板久久的低回鸣响。

云板传点,一次四下,频敲为号,是作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