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1 / 1)

“山头草,欢少。四面风,趋使侬颠倒。”*

还未唱完,阿青便彻底没了气息,在唐元怀中化作一只青鸟,最后成了光斑点点,没入大地中,消失不见。

天上没下雨,可地上的泥土却多了几点深深浅浅的水印子。

何冲在一旁不敢出声,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瞧见师父掉眼泪。

师父在他心中从来镇定自若,举重若轻,从来没有求不得,更无所谓放不下。这番样子,他从未见过。

十六离得更近,虽看不见,却能隐隐听见沉重的呼吸,和几乎掩不住的呜咽声。

她自己也落下泪来,这一路她已经看过如此多的苦,总以为自己修得道家心肠,可瞧着至亲之人。困在世间最痛的一个情字,十六心中也不免大恸。

她将喉咙间的硬块咽了下去,才慢慢开口。

“师父,我这一路下山来,看了许多。方知这世上没有圆满二字。若说一定有,所求也不过得偿所愿四字罢了。”

“我不清楚你与阿青的过往,也无法真正体会师父现在的心情。但我也是尝过情之一字后,才知道爱一个人到最后,都是爱自己,成全自己。”

“我想阿青姑娘心中应该是圆满的,她苦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这一刻却终于能够撒开手来,圆圆满满、毫无顾忌地爱一回你。”

“你教过我,怀着恨活着,有如抱薪眠荆,时时煎熬,最是辛苦,所以叫我不要怨抛下我的父母,可惜我不懂事时,还是怨过的,不过也因此更明白师父说的都是真的。正因为明白,所以我知道,阿青姑娘临走时,应该不再痛了。”

“她生前无奈做了这么久的钩星,如今,终于能做回阿青了。”

说完,十六便借着李玄慈的手臂起了身,对何冲说道:“师兄,咱们先走吧,叫师父同她再待一会儿。”

何冲还有些犹豫,可瞧着师父那不肯放手的模样,到底还是点了头,和十六一起出去了。

木门轻轻合上,将一院子的前尘往事,都关进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

*枳首蛇,又名歧头蛇,两头蛇。枳,通“枝”,歧出,《尔雅》《梦溪笔谈》等古籍中有记载。

引自南北朝乐府歌,《懊侬歌·山头草 》,无名者作。

PO18洞仙歌定情

定情

十六心头也不好受,尤其又牵扯出她的身世,几起几落,怎能不倍感伤怀,更添了几分复杂。

她自己瞧不见,所以也少了遮掩,落寞轻轻落在眉眼间,李玄慈看着,心头动了一下。

他将十六抱起,招呼都没同身后的何冲与金展打一个,足尖轻点,就飞身而起,带着十六腾跃凌空,在田埂旁的树冠上不时点过,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何冲嘴巴睁圆,门里门外都觉得自己十分多余,金展则早已习惯自家主子天马行空不按常理行事,十分通情达理地对何冲说道:“你若想喝一杯,我可陪同。”

何冲皱着眉嫌弃了一会儿,最后没精打采地说:“成吧,不过得你请客。”

这边,十六开始惊了一下,她毕竟看不见,突然凌空,身体下意识紧紧抓住了李玄慈。

可十六心中信任他,便渐渐放松下来,她在一片灰暗的视线中,只感受到徐徐的风,裹着稻子成熟的气息,从脸颊上扑过,偶尔耳边还传来脆得和迎春花一样的鸟鸣,不自觉将心中那团乱麻给放下了。

她这才知道李玄慈的用意。

“我就不说谢了。”

这话十六说得轻松自在,李玄慈便知道,她应该是放下了,轻笑了下,回了句,“记账。”

两人最后停在一颗大榕树上,十六坐在树枝上,将双脚从树干上垂下,轻轻晃荡着,这有些危险,可李玄慈并未有半分阻止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总能护住十六的。

十六荡了一会儿,忽然察觉身旁没了声音,回身问道:“怎么了?”

李玄慈凝神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

“你今日说,爱人爱到最后,都是爱自己,成全自己。”

“是啊,我是这么想的。”

“那你成全了自己什么?”

十六知道,这不是讥讽,不是刺探,不是猜疑,李玄慈只是真的想知道,也就这么问出了口。

“你知道,我有时有些笨,对不对?”十六答非所问。

“嗯,遇见我后,大概聪明了些。”李玄慈语气中带上些笑意。

十六也不生气,蒙了灰的眼睛笑出一道弯弯月牙,继续说道:“我自小就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虽然师父苦心教诲,可我好多时候都只是面上答应,心中并不领会。”

“就像我方才说的,我不懂事时,是真的怨过的,怨过山中寂静,怨过饭菜清寡难吃,怨过裹胸难受,最怨的,就是自己天生无亲缘的命。”

“可师父教我不要怨,我就不敢怨,从始至终,我从未有一刻显露过心中的怨气,好像从来就是这样不在意,这样糊糊涂涂,快快乐乐,连师父大概都被我骗过了。”

“骗人骗得久了,就连我自己也被骗了,我便真的相信自己是从来没怨过的。”

李玄慈并未打断,只是专心听着,眼睛锁在十六那疏朗开阔的表情上,半分不移。

“直到遇见了你,我那股性子又泛了上来。”

“我明明动心了,却骗自己从未心动过。”

“我明明放不下,却要装作从未拿起一般。”

“我明明心生了期许,却好像从头到尾都生过半点指望,只盼着咱俩如浮萍露水,相逢又别离,各自过各自的快活日子去。”

“我将自己骗得这样好,直到好后来好后来,我才终于回过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