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 / 1)

原来方才他说的是

“Your appearance suggests a virg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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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运百货里的商家十有八九都是白家以前的店铺,故而见了原东家都十分的殷勤。祥云绸缎铺的老板亲自从内间拿出十几匹缎子捧到子矜面前,边客气道:“白太太,要什么只管打个电话,我会亲自上门送来。”又一一指着布匹介绍道:“这是巴黎的印花缎,料子消,比苏杭的缂丝还好用来做褂子顶好了,只有我们这儿有;这是四川的锦缎,轻软服贴,花样也大方,做旗袍正合适;这是……”

子矜指了一匹梅子青的,一匹艾色的,那老板忙示意伙计包起来。她想了想又看中一匹蜜合色的,尚未开口,白致立就从后面伸过手来点着角落里头一匹艳光四射水红底大朵绣茱萸的丝葛纱道:“这个好看,买这个!”一旁的伙计于是踮儿踮儿地捧着那匹布料裁剪去了,子矜回头笑道:“你挑的只合做窗纱,谁身上穿这个了?”

“你看你成日穿素色,偶尔也换换口味才好。”白致立一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闲雅,一双眼睛向上挑着,流转生辉之际电力十足。边上几个女眷不住往这边觑视,窃窃私语,不一会儿爆发出吃吃的轻笑声。有一种人,身边永远是十丈软红,车水马龙,花月笑春风。

突然那几位太太小姐止住了笑声,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朝门口的方向射去。子矜侧身,于是看见许曼丽姗姗走来,现在是大白天,她却穿了一袭华美的玫红丝绒长裙,下摆缀着怒放的同色缎子花,一双麖皮鞋,极高的跟,大大的红宝石耳环摇曳生情,万众瞩目。后面跟着的却是黑木阪田和一个日本兵。双方似乎都有些尴尬,并没有打招呼。白致立的脸上还残留着笑意,眼里却多了几分冷峻。不知是不是错觉,子矜觉得黑木少佐的眼里闪过一种阴狠的怨毒。一头铺子老板早迎了上去,递上两个大大的锦盒子,盒盖是透明的纸玻璃。许曼丽要掏钱,老板却笑道:“许小姐,帐早有人签了,说是给您的生日贺礼。”她淡漠地应了一声,那个日本兵接过盒子,一行人走了。

背后白致立微微蹵眉道:“她同日本人搅在一起作甚么?”

子矜独自回白公馆的时候,正遇上白致远要出门。

她随口问了一句:“要出门?”她原是顺嘴说的客气话,说完才想起“冷战”的事来。

“嗯,”他似是没料到子矜会出口相询,挽着长风衣的手不由得微微一紧,“朋友生日。”

子矜脸上仿佛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知道,许小姐生日。”说完却立马就后悔了,本来很普通的话,不知怎么,就显得别有用心似的。

白致远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我同许小姐,”他顿了一下,“现在只是朋友。”

“啊,”她一怔这话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嘴角却仍是噙了浅淡的笑:“那与我有什么相干?”要白二少绛尊纡贵地主动作解释,那是比天上落黄金雨还稀少的事。可惜她今天心情不好,不领情。事实上,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心情都跌落在谷底爬不出来。加上今天中午被白致立这么一搅和,语气难免有些不善。

他琥珀色的瞳孔迅敛,眸底微黯:“你又跟大哥出去了?”

这个“又”字“又”有些不中听,她没有理他,径自擦肩而过。身后却传来轻微如同叹息的声音:“胆小鬼。”

她的身子一僵,回头就已带了薄怒:“你说谁?” 却只看见他眼中瞬息万变的暗流汹涌,细长深邃的双目灼灼迫人,似乎凝着一股子怒气,竟将她慑住。她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想吵架的:“你什么意思?”

“对于你不敢面对的,你总是选择逃避;觉得你己无法掌控的,你毫不犹豫地放弃;凡是热烈的、超出你理解范畴的,你则统统划归为是疯狂的你自己说,你是不是一个胆小鬼?”

宁静的深潭起了微澜。

这可不是往湖里投一颗石子那么简单。蝴蝶的翅膀一记轻颤,说不定,大西洋就起了海啸。

原来,他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了解她。

如果有一个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会觉得欣喜、讶异、知音,还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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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矜回自己的家。

院子里那些树木的嫩叶子,正长得绿油油地。在树荫底下,一列摆着数盆千叶石榴。一小群细脚蜂子绕着花盆嗡嗡地飞着。他们家院子里有一棵橘树,开了一树细小的白花,十分清甜的香气,消融在阳光的晶莹里。

傍晚,子矜和父亲坐在树下的石桌上吃饭。

苏父亲手整了一桌她最爱吃的菜,有蟹黄豆腐、翡翠菜心、虾子茭白、红烧鲳鱼,还有核桃酪和白玉竹笙羹。子矜吃的十分爽口,可是也每样吃了几筷子就搁下了。苏伯年关切地问道:“怎么了,难道多日不做,我的手艺退步了?”

“怎么会,还是同以前一样好吃。”

“那你怎么不多吃一点?”不等子矜回答,又接着说:“我前几天去上海,那边的太太小姐吃的比鸽子还少,一个个瘦得跟竹竿似的,风吹吹就倒了你可不要学她们……我有一次在餐馆里,看到一位漂亮小姐……”一边不停地往她的碗里挟菜。

这样的絮叨让人心里暖洋洋的;小时候因为母亲“食不言”的教诲,家里开饭的时候总是静悄悄的;后来母亲去了,父亲就一日比一日罗嗦起来……她只含笑听着,等父亲说完了,才试着解释道:“并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觉得:有节制的生活可以让人保持清明的神思。”

苏父愣了愣,笑道:“看来我是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了。”

白舜华也经常说她有些稀奇古怪的新潮思想。子矜只咬着筷子不吱声。

“不过你别以为我真老糊涂了,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事说出来,我给你出出主意?”

子矜犹豫了一下,问她父亲:“爸,你看我长得可像母亲?”

苏伯年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清丽婉约,沉韵持稳,言行之间是日显城府,可是在自己面前偶尔还会泄露出一丝小女儿的娇态。他很认真地了想才道:“相貌还在其次,就是神态比较像。嗯,眼睛也很像,你妈妈以前……”说着说着,也禁不住有些感伤起来。

“爸,那、你觉得、你觉得你和妈妈之间有爱情么?”

“傻孩子,”提起她母亲来,苏伯年的脸色黯了黯,但这些年了,到底也风淡云清了。“人不是因为爱情才结婚的。”

子矜想反驳,可是

她自己呢?她又是为了什么才嫁到白家的?看看周围的人,答案也是否定者居多。多的是利益的驱使,对美貌或财富的膜拜,还有一时冲动。不,她不喜欢冲动之下作的决定,那样的决定事后往往被证明是错的。姑且承认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我只是对自己、对人性,没有信心。

“你母亲嫁给我的时候,我知道她爱的是别人……但是有亲情,也就够了。”

“爸爸,那……你是爱妈妈的,对不对?”

苏伯年像小时候一样拍拍她的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不会整天把情啊爱啊的挂在嘴边了。”

子矜一阵心酸,想哭,又哭不出来。

她忽然有一个十分不孝的想法她觉得母亲在恰当的时候离开了爱她的两个男人,却让他们用所有的余生来怀念她,此生亦无憾了。

苏伯年突然想起一事来,匆匆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又出来,递给子矜一封信:“你妈妈说等你过了二十岁生日,就给你看这个你看我这记性,一直给忘了……”

子矜打开信,薄而脆的纸,折痕极深,只见四个行云流水的颜书“子矜吾儿”,字体清茗匀停,时有连笔,足见写信人之潇洒妩媚。妈妈。她鼻尖一阵发酸,开篇第一句就几乎花了她的眼,反复读了六遍才消化了这一事实,接下来就几乎是一目十行扫下去,阅毕揉揉眼睛,又觉得似乎没有看懂,重头又一字一句读下去:

“汝外祖实乃前朝六王……吾母获罪于上,孕中赐鸩;虽获救,然生吾后即遘逝。故余自体内带一寒毒而己不知……自襁褓中受恩林家,不幸其亦早亡……吾自幼与汝父毗邻,相识久,隧适之。敬甚,无面朱耳赤之事。生汝后病发,汝父为余遍访名医而不得。终自知天年难假,长患己病之累人,然汝父无累吾,实不易也……天下情爱之事有二,一者倾盖如故,心有灵犀,锦瑟和鸣;一者贫贱无弃,富贵不移,白首扶持;人情日薄,此二者皆寡,吾儿倘遇之,幸甚,切珍之。吾尝嘱汝父,莫嫁汝过早,其恐吾儿人情事故欠练达,敏慧有余而通透不足之故矣……吾近来心悸犹甚,恐来日无多矣,自觉大限将至,故书此,惟期吾儿长成之日,知吾一片苦心也。凡为人父母者,无不为儿女体者惟恐未尽也;吾爱汝至,之所以未敢近之宠之,盖畏汝今日近之依依,徒增它日远之戚戚也。汝幼而有慧根,天资甚佳,余无虑也;然汝貌性冷而实多情,常忧汝之聪明犹过,反贻误之。汝父秉性纯善,于人情世故欠谙,汝当孝之。清亡已矣,乱世也,尚明哲保身,秉持自正,无谓自作聪明之举……信吾儿见书之日,当亭亭矣,惜吾不得见矣。夫人之在世,尽一缘字,随缘而聚,缘尽而散,月有盈亏,生死有常,概莫能外;故汝其勿悲。吾一生无为,然得佳儿如此,亦无憾矣。庚申年三月十九亥时宛书于灯下。”

她是坐在橘树下看的。夏天特有的湿润的空气,薄雾一样扑在脸上。看完最后一个字,一摸脸上,早已湿漉漉的一片,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雾气。

“今日近之依依,徒增它日远之戚戚。”

有人倾盖如故,更多的人白首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