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难得出来玩,两个老的从衣服到鞋子都是簇簇新,家山还要更隆重,戴了太阳眼镜,新买的衬衫外头罩了坎肩,还要再套两用夹克衫,结果走走路热得受不了,不得不把两用衫脱下来掼在胳膊上。

先搭公交车,再转地铁,一家人是第一回 乘地铁,都觉得有些稀奇,坐在长长的车厢里在不见光的地方一路疾驰,十足像是梦里头的景象,短暂十来分钟车程,虹嫣紧抱着嘉宁一刻不放松,嘉宁却盯着地铁黑漆漆的窗上反射出来的面孔咯咯直笑。

到豫园,人挤人,元宵节的彩灯还有一部分没撤,微风吹着曳来荡去,四个人轮流抱孩子,小心翼翼走过九曲桥,看到一大片草坪鲜绿,太阳光又明媚,就把嘉宁放下来,让她自己玩。

嘉宁眯起眼睛趴在草坪上,一动不动盯着前面草茎上的一只小蝴蝶,家山笑说我们拍张

合照,就也趴下来,胳膊撑在小囡上方,滕华良举着照相机,党爱珍挥着一只玩具风车连哄带骗地喊囡囡囡囡看这边,嘉宁一心一意盯着蝴蝶,怎么哄也不肯抬头,最后拍出来的照片就只有家山一个人对着镜头傻笑。

到城隍庙的时候快中午,依旧人挤人,钻在人堆里,边逛边寻吃饭的地方。

党爱珍抱着嘉宁走在最前,虹嫣紧随其后不放心地盯着。

走过一家铺子,嘉宁好奇地盯着店铺门口挂着的五颜六色的玩具水枪,伸出小手去够。

店员在一旁笑看着,欲去取下。

党爱珍忙摆摆手:“囡囡乖,小姑娘不玩这个,我们去看看别的。”

寻到一家小笼汤包馆吃饭,上二楼靠窗坐,点了一桌菜,等菜上桌的当口,虹嫣冷不丁问:“小姑娘凭什么就不能玩水枪?”

党爱珍正抱着嘉宁看窗外,闻言一愣,回过头来望着虹嫣时,脸色已变了:“别人随口说的话,你就喜欢揪着不放是吧?”

虹嫣不响,家山一时没弄清楚什么状况,滕华良也只是一味瞎劝。

这时候,菜端上来了,党爱珍也不再响,一顿饭相安无事吃完,预备买单走人时,她又到底气不过,连讽带刺地说:“你这脾气就是永远改不了,当初同吕骏就是,蛮好就要结婚了还能为了一句话闹成那样。”

虹嫣面无表情,只作没听见,滕华良先发作:“出来玩就开开心心,这些陈芝烂谷的事情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提!”

党爱珍自知失言,沉着面孔不吭声了,一家人沉默着沿了饭店狭窄的楼梯往下,嘉宁喝足了奶,趴在家山怀里睡着了。

走到楼下,走出店门,一家人还是沉默,有几分尴尬的意思。

钻出人群,到广场上,日头微微偏西,最好最暖的时候,有人在喂鸽子,还有人在放风筝,嘉宁听见嘈杂声响又醒过来,趴在家山肩头目不转睛地望着。

虹嫣伸手抱过醒来的囡囡站在一边,党爱珍在水池边上坐了下来,说没意思不想逛了,滕华良劝不动,家山便说:“爸爸姆妈你们歇会,我和虹嫣带囡囡再去看看。”

穿过广场,走到了一条更嘈闹的街,两边聚集密密麻麻的小摊贩,卖梨膏糖,烘山芋,油墩子,围巾,帽子,各种小玩意,嘉宁喜欢热闹,伸着小手点了这样点那样,咿咿呀呀叫。

前面围了一群人,走近看,原是个套圈摊,摆得最近的是各式各样的陶瓷动物储蓄罐,做工很粗糙,往上一圈一圈,琳琅满目,越靠外圈的东西越好。

家山笑说:“我们去试试。”说罢,就去买了十只圈,一手抱嘉宁一手套圈。

虹嫣立在一旁,看着他接连套了七只圈都没套中东西,突然听见滕华良喊她的声音,转过头去,就看见老夫妻俩拎着一袋金鱼立在路口向她挥手。她转回去,想看看家山套完没有,他就抱着嘉宁走过来,小姑娘安安静静趴在他肩头,两只小手将一把小水枪捧得很牢,家山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圈总是弹开,最后第二圈才套中。”

回程公交车只有最后一排还有座位,一家人并排坐,虹嫣抱着嘉宁,家山提着那袋金鱼,嘉宁玩玩水枪,看看金鱼,很快又香甜地睡过去。

车厢内昏暗,太阳落山之前最后的一点光从蒙着厚厚灰尘的车窗透进来,虹嫣一动不动看着那袋金鱼,六团小小的,像游动着的火焰。

第13章

盛夏时节,传出了一件大事,一对夫妻炒股票赔光了家产,半夜里跑到城中心钟楼顶上跳了下来,脑浆糊了一地。

党爱珍不以为然:“又不单是股票,什么事都是有赚有赔,心理素质不行,发的时候就该想得到也会有赔的一天。”

隔了几天,虹嫣带嘉宁上街,路过钟楼附近,看到整栋楼被铁栏杆围了起来,就坐那把婴儿车调了个方向绕道走了,嘉宁不明所以,一门心思低头玩着一只拨浪鼓。

虹嫣并不关心这件事,她对任何事都不大关心,满心满眼只有嘉宁。

嘉宁春天剃过胎毛之后,头发长得很快,等到天热起来的时候,已经能扎成两根细细的小辫子,虹嫣最享受的是每天下午她睡觉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有些困惑地望着她,眼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瘪瘪嘴,又像要哭又像要笑,最后奶声奶气地喊声姆妈,露出两颗小兔子似的乳牙。

也从这年夏天嘉宁开始学说话学走路,从单音节到学会叫爸爸,姆妈,爷爷,奶奶,春天买回来的金鱼放在客堂间的杂物柜上,漫长的下午她摇着家山买回来的学步车在客堂间里绕来绕去地玩,绕到最后总还是喜欢绕到鱼缸旁边,小手隔着玻璃点着金鱼火红的尾巴。

没过多久鱼缸里就有第一条金鱼浮了起来,翻着肚皮瞪着眼睛不动弹了,党爱珍趁嘉宁发现之前捞出去了。

但是从此,每隔几天就有一条金鱼浮起来,冬天快来的时候,金鱼终于都死完了。

滕华良说要再去买几条,党爱珍说:“算了吧,这种金鱼就是养不长的,买多少死多少,无底洞。”

虹嫣看着那只仍然放在老地方的空鱼缸,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发堵,一天夜里睡睡觉,她突然爬起来,特意下楼去把它藏到了杂物柜里,方才安心入睡。

这年初冬,一日黄昏吃过晚饭,腾华良突发腹痛,痛得站不起来,一家人扶着搭出租车去医院,以为是盲肠炎,谁知道查出胰腺癌。

当夜,就被推进手术室开刀,手术进行到一半人又被推了出来,医生说他腹腔内已经到处都是转移瘤,脏器粘连,根本无处下刀,只好又按原样缝起来。

党爱珍不肯相信,说人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就得了这种恶毛病,说搞错了,要换医院。

她最终冷静下来,颤抖着问医生滕华良还能活多少时间,医生思虑再三,谨慎地说:“最多半年。”

滕华良住院保守治疗,吃中药,打点滴,一家人都瞒着他,只说是急性胰腺炎。

党爱珍全天陪护滕华良,早出晚归,无暇他顾,虹嫣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家山每天早晨上班出门之前做好饭菜放在碗橱里, 一下了班又赶回来买菜烧晚饭。

嘉宁刚满一周岁,走路还不稳,又是好动的年纪,全天都要人寸步不离地看着,虹嫣白天操劳过头,夜里一沾枕头就睡熟,半夜里家山起来冲奶粉换尿布,嘉宁有时候做噩梦,醒了就哭闹不止,怎么也哄不好,他无计可施,只好惺忪着睡眼把小囡裹严实了抱出去,就在空无一人的弄堂里一遍遍兜圈子,一直兜到小囡在他怀里睡着了再抱回去。

滕华良出院的那天正是小年夜,天上飘着细密雪珠,一家四口拎着大包小包步出医院,统一口径对他说是治疗结束回家休养过年,实际上就是回家去挨日子。

大年三十夜里,每个人的心里都像压了一块巨石,又不得不装着开开心心,围着桌子强颜欢笑,电视机里照旧放着春晚,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回想起来去年今时,更是恍若隔世,只有嘉宁发自内心开心,坐在家山腿上,伸着小手抓了这样又去抓那样。

过完年,滕华良仍待在家里养病,家里人照旧守口如瓶,其实他自己心里多少也有点明白实际状况,有时候呆坐着看孙女玩,看着看着眼眶就湿润起来。

天气回暖,他有一段相对平稳的时期,每日里吃药散步,气色看起来也不错,党爱珍四处求佛烧香,端午节买了鲜鱼放生,只盼能有奇迹发生,直到一个初夏深夜,希望全部打碎。

这是入夏的第一号台风,整个沿海地带都罩在狂风暴雨中,滕华良上厕所大出血,打了 120,救护车迟迟不来,外头大风大雨,一副末日景象,家里从厕所到客堂间到处是滴滴答答的血迹,也像末日,家山跑去敲了邻居家门,借了一辆三轮车,把滕华良扶了上去,盖上一块油布就冒着风雨拼命朝医院骑去,平常二十来分钟的路程骑了快一个钟头。

到医院,滕华良被推进抢救室里足足一天一夜,人是好歹救回来了,但是意识从此不再清楚,渐渐的甚至认不得人,瘦骨嶙峋的身上插满管子,两只眼睛无神地盯着一面墙壁,一开始还能进点流质,后来全靠输营养液维持,连水也喝不进去,要有人陪在边上,隔一段时间用棉签蘸水点在嘴唇上。

某一日下午,家里人都陪在身边,他突然嘴唇翕动着发起呓语,党爱珍急忙凑近去听,听清楚他说的是:“老陈,老陈,再吃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