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她的手因为浮肿,手背变圆,手指变粗,反而展露出来一种幼稚形态,有些像孩子的手,她的人也仿佛磨掉了某些尖锐难接近的棱角,手被他紧握着,就把自己完全托付,任凭着他牵引。

天真的黑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工人影剧院门前的广场灯火通明,散坐着无数乘凉的人,走到影剧院门口,看见张贴在大门外的电影海报,虹嫣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家山笑着说:“去看看吧。”说罢牵着她的手进去,到售票窗口去买票。

她有很长时间没看电影,确有些心痒难耐,就随他。

穿过售票厅,走到铺着红地毯的放映厅门外走廊,再入座,放映厅里有些闷热,前后左右都是在谈朋友的年轻男女,虹嫣想起前一回来工人影剧院,还是小的时候,拿着爸爸厂里发的赠票,跟阿哥两个人轮流着过来看,她统共就轮到两次,只记得看电影之前的兴奋,看的什么却已记不清了。

家山坐着,想起来的却是跟她去杭州度蜜月的时候看过的那场电影,一转眼,也四年过去了。

电影里的男主角在吃橘子棒冰,虹嫣边看着,越发觉得热,不得已,只得拿出块手帕来擦汗,一场电影看完,一块手帕近乎半湿。

走出放映厅,虹嫣又到厕所间水龙头下绞了一把手帕擦脸,擦完走出去,却见家山立在那里,两只手里各拿一瓶矿泉水,还有一支棒冰,橘子味的。

他走过来,把棒冰拆开递给她。

虹嫣没接,只是摇摇头。

家山略带窘迫地说:“我去查过书。书上说,冷饮雪糕适量吃一点是可以的。”

虹嫣看着他,还是没接,过了一会儿,就着他的手,在棒冰头上咬了一小口。

从此每日傍晚,两个人都出去散步,一路散到影剧院,碰上她感兴趣的新电影,就买票入场。

十一月初的夜晚,已有几分深秋的寒意,他们在看一部爱情片,大荧幕上,女主角大着肚子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下楼梯,突然停住脚步。

虹嫣轻声说:“破水了。”

下一秒钟,荧幕上的女主角果然捂住肚子,家山恍然,然而虹嫣又急又慌地拉住他的胳膊:“是我破水了。”

手忙脚乱的,四处寻人借大哥大,打了 120,等待的过程又是煎熬,好容易上了救护车,躺到了担架上,羊水还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淌,她怕羊水流干,怕小囡有三长两短,怕得哭出来,家山握紧她的手,一遍遍说:“你放心,你放心。”

“砰”一声,担架床推进产房,又是“砰”一声,门被关上,床和床之间夹着屏风,呻吟声于是混作一团,分不清是谁发出来的,痛和痛却又相通,那种痛,仿佛要把生命生撕成两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别人,这是一道分水岭。

最后的最后,她再也使不出来一丝力气,身底下蓦然一松,助产士举起来一团浑身通红的东西,笑着说:“恭喜呀,是个小姑娘。”

她没力气看第二眼,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又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光线一点点清晰,看清楚天花板上一盏灰白色的吊扇,这才意识到是换了地方,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下意识地动动手,又发觉手被紧握着,就看见家山担忧的面孔,嘴唇动了动,叫出口的却是:“小长兴。”

门开了,党爱珍喜气洋洋地抱着孩子走过来,也没问过她,就放在了她的臂弯里,轻声笑道:“看看你养出来的小囡吧,看看生得像谁。”

虹嫣先不看,有些紧张,过了一会儿终忍不住,侧过脸去,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小小婴儿,裹着蜡烛包睡得正香,眼睛紧闭着,看得清楚眼皮上丝丝缕缕细小的血管,但还看不出来生得像谁,头顶几根黄嫩稀疏的头发,脸皮薄得透明,一戳就会破似的。

看久了,她又忍不住伸手,带些好奇,试探着轻轻碰了碰孩子细柔的头发丝,只一下,就又缩了回来,嘴唇动了两下,轻声唤:“囡囡。”

家山倒了杯温水端在手里走过来,看见这一幕,只把水杯轻轻放下,静静看着她们。

党爱珍和滕华良出去了,隔壁床位的产妇和小囡都在睡觉,病房里很静。

虹嫣松松地裹着一条薄被子,觉得浑身轻飘飘的,百叶窗帘拉到最高,望出去,是一个干净的晴天,天很高很远,没有一丝风,楼下种着几棵香樟树,浓绿的叶子定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她闭上眼睛,不知道怎么的,所有那些矛盾的心绪,生产时的苦痛疲惫,过往姆妈的唠叨,和他的战争,都好像烟消云散,静止在了这个初冬的大晴天里,心里前所未有过的安宁。

家山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替她把被子掖掖好。

虹嫣却突然说:“小囡的名字我想好了,安宁的宁。”

第12章

党爱珍说:“单字一个‘宁’好像叫不大响,依我看,不如中间添个‘嘉’字,就蛮顺口的。”

虹嫣在专心给小囡喂奶,没理,家山在安装婴儿手推车,也没异议,党爱珍就当他们都默认,高高兴兴地把名字写下来,交给滕华良去登记户口簿。

小囡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滕嘉宁。

虹嫣产后碰到的第一个困难是奶水不足,小囡经常吸到一半就再吸不出来,在她怀里饿得哇哇直哭。白日里各种下奶汤水轮番喝,却是越着急越没有。她把这件事当作为人母的天职,自己却办不到,弄到后来只要一听见小囡哭就心慌。

党爱珍托人从香港买了两罐进口奶粉回来,劝她说:“有奶当然是最好了,实在没有也没办法,我看就吃奶粉吧,也没要紧。旧日穷人家的小囡就只喂点米汤,也能养得白白胖胖。”

虹嫣不肯放弃,一天只能挤出一顿来也坚持要亲喂,拉拉扯扯,磕磕绊绊的,小囡三个半月了。

关于嘉宁长得像谁,起初看不太出来,随着时间推移,小姑娘五官逐渐长开了,说像家山和说像虹嫣的人各占一半,各有各的说法。

其实她的眉眼是像家山,眉毛浓密,眼仁漆黑,鼻梁也像他,挺直,但是说不上来为什么,看总体却还是更像虹嫣。

嘉宁满一百天摆酒,家山的阿哥阿嫂也坐船赶了过来,家山阿嫂盯着摇篮里的女小囡看了许久,笑着说:“小囡抿牢嘴的样子跟虹嫣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众人这才恍然。

这趟阿哥阿嫂过来,除却红包,还带来了一身嫩黄色的手织毛衣毛裤,另有一只盒子,打开来,里头装着一片长命锁,虹嫣一眼认出来,正是家山跟着他爸爸老陈过来卖橘子的那年戴过的,一时间心头恍惚,觉得日子一日叠一日,过得稀里糊涂的,却已经不晓得朝前转了多少圈了。

应酬答谢之间,嘉宁哭起来,虹嫣刚要抱去里屋喂奶,党爱珍却拿了一只玻璃奶瓶急忙忙地步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胶皮奶嘴朝小囡嘴里一塞,欣慰地看着她吸吮,嘴里道:“看呀,是饿了,半瓶奶奶一下子就没了。”

虹嫣没出声,有些呆愣地看着嘉宁粉团团的脸,感受到自己的某部分权利正在被剥夺,却又无可奈何。

嘉宁百天宴之后,她彻底放弃了喂奶,却也不再要党爱珍来插手带孩子。

虹嫣对党爱珍的不满其实由来已久,一直要追溯到大肚子的时候,党爱珍看着她的肚皮,口口声声说是男小囡,嘉宁一出生,她又不止一次听见党爱珍用一种自嘲而无奈的语气跟别人说:“小姑娘么,其实也蛮好,养起来还省心点。”

平日她能忍党爱珍刻薄,临到嘉宁头上,不知怎么就变成一句也听不得这种话。

生产之后,嘉宁就成了虹嫣生活的重心,任何跟小囡有关的风吹草动都能轻易牵动她。

95 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过完年,一家人寻了一个晴暖的礼拜天,一起带着孩子出门散心。

嘉宁快六个月,正是奶胖的时候,穿着那件家山阿嫂替她打的嫩黄色小毛衣,衬得小脸粉雕玉琢。

虹嫣也穿毛衣,头发用个一字夹挽起来,哺乳期喝了太多汤汤水水,面孔的浮肿还没消退,人看起来也胖了些,倒多几分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