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之事,本将军不再追究。”谢元清眸光森冷,不容置疑地下了决定,“京郊驻军既已交由本将军接管,便容不下尸位素餐之人。令郎有恙在身,还是辞了统领之职,待在家里好生休养罢!”
他这般处置,已是留了情面。都水监松了口气,忙拱手谢过,恭送他离去。
谢元清从都水监府上出来,面色愈沉。他原本想着,这位刘统领在京郊驻军中任职多年,无论军中将士怎样目无军纪,他应该多少都有些威望,只要收服了他,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孰料照眼下的状况看来,这个刘斌竟是个因病久居家中从来不管事的。
他翻身上了马,松松地挽着缰绳,任由座下汗血宝马慢悠悠地在街上漫步。他正凝神重新思索接下来的计划,忽听得一熟悉女声唤他:“谢将军”
他循声望去,见端惠身着大红骑装、墨发高束,仍是一副英姿勃发的模样,正打马向他而来。他忙撇开杂乱的思绪,跳下马背抱拳一礼:“见过殿下。”
“谢将军不必多礼。”端惠也下了马,于他臂上虚扶一把,继续道,“京郊驻军的事,本宫都听说了。方才远远地看见谢将军神情不属,想来是此事极为棘手。本宫多嘴问上一句,谢将军可有了对策?”
“何止是棘手,简直是无从下手。若非亲见,只怕殿下难以想象,京郊驻军究竟腐朽散漫到了何等境地。”谢元清苦笑道,“臣已拿到了将士名册及军中账簿,正打算设宴约牵涉其中的士族谈一谈。”
端惠顿时明了他的用意,眉梢一挑:“谢将军是想给这些家族施压,让他们来管教自家子弟?”
“正是。”谢元清点了点头,“他们并不听从臣的号令,臣也确实拿他们无可奈何。为今之计,只能看看可否从他们家中下手,若有长辈的管束,想必他们也能收敛一二。”
“恕我直言,这个法子恐怕行不通。”
“殿下何出此言?”
“谢将军以为,这些世家子弟为何会被送进军中?”端惠询问道。
不待谢元清回答,她已出言解释,字字句句条分缕析:“若他们勤思笃学,能有所作为,谋个实职不在话下,这也是家中长辈对他们的期望;而于军中领个闲职混资历,则是逼不得已的下下策。他们之所以被塞进驻军,就是因为他们惫懒怠惰,父母如何训诫敦促,都是万万不肯听的。”
端惠抬眸望向谢元清,继续道:“这样的纨绔,长辈从前便管教不了他们,谢将军难道指望他们现下能突然转了性子么?”
谢元清却并不赞同她的说法:“眼下的情形不同往日,臣手中的账本便是他们贪没军饷的证据,这可是牵连家族的重罪。若家里这棵大树倒了,他们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在这样的威胁下,他们还敢不听话吗?”
“谢将军自小出类拔萃,实在是太不了解纨绔子弟了。”端惠轻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不再劝他,“罢了,谢将军且去试试。这一局棋,将军能走到哪一步,本宫拭目以待。”
“这一局棋,姑娘要输啦!”白露端上来一盘糕点,看见棋盘上被杀得七零八落的白子,笑着嚷道。
这妮子素来没心没肺,得亏顾大人与姜姑娘都是宽厚的主子,否则就按她这口不择言的性子,早不知吃了多少顿板子了。
蒹葭蹙眉睨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观棋不语,别扰了大人和姑娘。”
“无妨。”姜阑并不恼怒,反而勾起了唇角。白露不过豆蔻年华,岁数尚小,言语间活泼天真至极,于经历过修罗地狱的她而言是个十足的开心果,她总是乐意纵着她些。“我们在家中,不必拘着这些礼数。”
顾景曈的眸中盈满了笑意,温声询问:“阿阑要认输吗?”
“当然不,景曈哥哥教过我的,不到最后一步,皆是乾坤未定。”姜阑声音虽轻,语气却极为坚定。她垂下眼帘,仔细观察着棋局,凝神寻求破局之法。半晌,她微微一笑,似是胸有成竹,终于执棋落子。
十步之后,局势反转,已是白子占尽上风,逼得黑子毫无转圜余地。
顾景曈搁下了棋子,毫不掩饰赞许之意:“是我输了,阿阑此局于绝处逢生,实在厉害。”
直到棋局散去,姜阑一路回了后院,白露仍在不住地惊叹:“都说大人是棋中圣手,我方才还以为姑娘要输了,不料姑娘竟扳回一局!姑娘的棋艺原来这般好!”
“你这妮子倒会掐准了时机来溜须拍马。”姜阑伸出食指在她额上轻点了一下,似嗔还笑,“并非是我胜了此局,景曈故意卖了个破绽让着我呢。”
白露奉承错了方向,却没有丝毫尴尬,反倒从善如流地改口:“大人与姑娘真是伉俪情深!”
这丫头怎么说都有理,姜阑一时哭笑不得。
第41章
残阳沉在天边,将黯黯云霭撕裂,裂痕处绽出几缕灼灼金光。端惠卸下金甲……
残阳沉在天边, 将黯黯云霭撕裂,裂痕处绽出几缕灼灼金光。端惠卸下金甲,活动了一下被甲胄压得有些酸疼的肩背, 一路出了巡防营,却见谢元清已然在营外等候。
她微微怔愣,转瞬又了然微笑:“本宫说对了?”
谢元清拱手一礼,苦笑着点了点头:“臣已向这些士族施过压了, 营中的情形没有丝毫改善。臣今日冒昧前来请教殿下, 不知殿下可有良策?”
端惠摊开手, 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在掌心划过,语声随着移动的手指缓缓吐露:“分而化之。”
谢元清仿佛被花蜜吸引的蜂, 视线始终追随着她劲瘦修长的手指,一时怔忡出神。直到她拢了手, 将手心的薄茧收入掌中,他方才发觉自己的凝视有些冒犯, 忙将头垂得更低, 又行一礼:“还请殿下明示。”
夏日蝉声聒噪, 吵得他的耳朵都泛了红。
端惠启唇,清亮女音破开嘲哳蝉鸣, 荡入他耳中:“将军可对营中将士进行考核,奖优罚劣。”
“这个法子臣试过了。”谢元清轻叹一声, 眸中的期待如天际的落日般沉了下来,“臣已言明,提拔表现优异者, 可那些纨绔只想得过且过, 毫无建功之心;至于惩处就更难了,军中无人听臣的号令, 根本动不了军法。”
“行不通的不是这个法子,而是将军设定的奖与罚。”
谢元清抬头望向她,静静等待着她说下去。
“设置奖惩,便要知道他们最想要什么。他们都是世家纨绔,享惯了京城繁华,如今却被扔到偏远的京郊;过惯了舒坦的少爷生活,眼下却要受军营之苦。不过是为了混几年资历,好回京城寻个小官当当。
“谢将军身为一品骠骑大将军,任命些闲职散官的权力还是有的。不如便昭告军中,即日起对将士们开始考察,至剿匪成功后结束,将其分为上、中、下三等。评定为上等者,当即由将军亲自保举,上任京中官职;中等者,维持现状;下等者,遣离军营,此前的履历一律清零。”
她一面说,谢元清便一面细思推敲,竟觉得此法十分可行,眸底不由得掠过几分惊艳之色。
“此外,据本宫所知,那些纨绔还带了家中小厮一同从军,以贴身照料他们,此事可属实?”
“确实如此。”提起这个谢元清就头疼,他已于军中待了十余载,所见所闻顶多是各营将领有几个跑腿办事的亲兵,倒还是第一回 见专人伺候饮食起居的。
“将军别皱眉。”端惠微微一笑,反倒愈发胸有成竹,“既如此,这事就更好办了。”
“此话怎讲?”
“那些小厮既然从了军,想必已脱奴籍入了军籍。将军若在考核时将他们也纳入在内,表现优异者予以保举官职,这样一个翻身为主、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们会拼尽全力去抓住的。”
谢元清闻言,心下惊叹,便也毫不掩饰地坦荡直言:“殿下之智谋,实在是令臣景仰不已。”
“谈不上什么智谋。”端惠轻轻摇了摇头,反问道,“将军是将门虎子,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质疑过将军的能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