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 / 1)

“若我因此事谢他,反倒是我以阿阑亲近之人自居,将他视作外人。你以为是道谢,实则不仅挑衅,还辱没了他一番情意。”

仲明此前并未想到这一层,听他指明,顿觉自己失言,再按下不提。

户部尚书陈永源踏进八珍居,拾级而上登至顶层,熟门熟路地迈入题着“山北笳声”的雅间。

八珍居楼高五层,越是位于高层的包间,越是需要极高的身份才能定下。有资格预订顶层雅间的人本就寥寥,谢元清独爱的这一间,近乎都快成为他的专属了。

从敞开的轩窗向外望去,可睥睨飞角重檐的楼阁,热闹繁华的街市,以及忙碌奔波的芸芸众生。

“我喜欢坐在这儿往下看。”谢元清听见陈尚书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自顾自感叹。“从这里看到的人和景会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所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他闭了闭眼,似有黄沙漫天、金戈铁马在眼前掠过。他复又睁开眼,终于从喊杀声震天的战场,回到繁华如梦的京城。

陈尚书行过一礼,听他说了句“坐吧”,方才在他对面落了座。

“陈尚书向来守规矩,执掌户部多年,不该碰的钱从来没碰过。”谢元清终于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屈指一下一下地缓缓敲击桌面。他说话的嗓音并不大,却压迫感十足。“本将军今日叫你来,只是想确认一下,京郊驻军的军饷,你是否都按例给了。”

“下官惶恐!”他话中分明有猜忌之意,陈尚书忙从座上起身。

他站起时又慌又急,大腿撞到了桌角,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他却顾不上缓解疼痛,慌忙拱手禀道:“军粮军饷关乎国计,下官从不敢克扣分毫!”

“哦?”谢元清眉梢一挑,故作疑惑之色。“可本将军昨日去了一趟京郊军营,见他们兵器陈旧,马匹瘦弱,这又是怎么回事?”

“定是那群纨绔私自昧了军饷,挪做他用!”陈尚书急于撇清自己,唯恐被他误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忙不迭地连连担保。“给京郊驻军拨的军饷,小至一毫一厘,都清楚分明地记于账本之上!将军若心存疑虑,下官这就去户部取来,供将军查阅!”

“不必。”谢元清出言制止了他,抬手示意他重新坐下。“陈尚书的为人,本将军还是信得过的。”

陈永源确实手脚不干净,但也胆小如鼠。他一向依附于谢家,知晓谢家最看重的便是国防兵力,断不敢在军饷一事上捞油水。

谢元清顿了顿,又皱起了眉头,略有些为难地继续道:“不过嘛,本将军信你,陛下却不一定能信你。你也知道,本将军如今受命暂领京郊驻军,这其间种种,定要如实禀明陛下……”

陈尚书方才听他说相信自己,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坐到凳子上,闻言又猛地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躬腰垂首:“在圣上面前,还望将军替下官解释分明!”

“你放心,本将军自会为你担保。只是口说无凭,若是陈尚书能拿出实证,方可保万全。譬如,京郊驻军究竟将军饷花在了什么地方……”

谢元清勾唇一笑,他是故意吓一吓陈永源。这人虽怂了些,但毕竟在户部干了许多年,既能坐到尚书之位,能力确是足够的。

他常年居于军中,于账务之事一窍不通。这笔烂账,他这个门外汉不好查;若是交给户部尚书陈永源去办,则是找了个绝佳的人选。

他将其中后果说得如此严重,陈永源早已吓出一脑门的冷汗。眼下他递出一根救命的稻草,这位尚书焉有不接之理?

果然听得陈永源道:“下官明白,这便着手去查。”

第40章

陈尚书的动作极快,不过两日时间,便将一份账本递到了将军府。

陈尚书的动作极快, 不过两日时间,便将一份账本递到了将军府。

谢元清略略翻阅了一遍,已是剑眉倒竖, 灼灼怒意从他双眸之中喷薄而出,近乎要凝成利剑,直直刺向手中这本簿册。

账册上的花销倒是不少,什么采买草料、维修兵器、购置戎装……每次户部拨过来的款项, 都能被用得干干净净, 一文钱也不剩。

陈尚书唯恐他的怒气波及到自己, 垂着脑袋缩得像只鹌鹑,小心翼翼地禀道:“下官问过了, 没有任何一项账目,他们能掏出与之相对应的购买凭证来。”

言外之意, 是京郊驻军巧立名目,贪没钱财。

谢元清回想起他去营中看过的情形, 那些将士胆大妄为、目中无人, 恐怕陈尚书所言非虚。他出身将门世家, 又在谢家军中长大,于军纪军风看得极重。他万万想不到, 京郊驻军竟敢以朝廷军饷中饱私囊,简直是逾越了军中最不可触碰的底线!

且不说陛下已经下令, 命他暂管京郊驻军;即便不是奉了圣命,此事他既然知晓了,便绝不能坐视不理!

谢元清又问道:“拿到将士名册了吗?”

陈尚书从怀中掏出另一本册子, 双手奉上。

谢元清接了过来, 见陈尚书仍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得暗叹此人实在是胆小如鼠。需要他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没必要再继续吓唬他,谢元清便出言安抚道:“看在你办事办得漂亮的份上,本将军不会让这件事牵连到你的。”

“多谢将军!”陈尚书听到这句保证,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将军若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去吧。”谢元清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捏着手中的两本册子皱眉沉思。

擒贼先擒王,不如先从驻军统领下手,逐级击破。

谢元清搁下账簿,翻开了名册。

京郊驻军的统领名叫刘斌,是都水监家的大公子。谢元清此前去京郊军营时,卫兵说他身体抱恙,不在军中。

忆及此事,谢元清嗤笑出声。身体抱恙?只怕是日日忙着花天酒地,没工夫去军中,胡乱诌了个借口罢了。他今日便直接去都水监府上看看,这位刘统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听说谢将军亲临,都水监忙不迭地出来相迎,赶紧命人去沏上今年新采的洞庭碧螺春。谢元清抬手制止了他,面上连礼貌客套之意也欠奉,唯余一派凛然神色:“不必,本将军今日前来,是为了见一见令郎。”

都水监闻言,面色蓦然变得苍白,嘴唇略有些无措地翕张了几下,终于低声开口:“犬子……宿疾缠身,恐不便面见将军。”

谢元清眉头一皱,面色愈发不善:“什么样的宿疾?本将军来探探病,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都水监垂下头,沉默半晌,从嗓子眼里缓缓挤出一句回答:“并非下官要驳将军的颜面,只是犬子患的是痨病,怕病气过给了将军。”

他的神态不似作假,谢元清的眉心却蹙得更紧:“令郎住在何处?”

都水监引着谢元清去了一处僻静的院落,主屋的门窗紧闭着,屋内传来一声声剧烈的咳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痨病会传人,谢元清不能进去验证,但据此情形看来,都水监所言属实。

都水监脸上的肉绷得极紧,亲耳听着爱子承受病痛的折磨,于他而言并不好受。

谢元清并未料到,这位刘斌空有个文武双全的名字,竟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病秧子。他的神色愈发冷得吓人:“令郎病成这样,是怎么做上驻军统领的?”

都水监的脸色苍白更甚,不知该如何回答。以人情钱财买来官职是士族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断然不适合摊开摆到明面上来讲。

他不消说,谢元清也知晓。京郊驻军从不遇战事,素来散漫惯了,又无人管辖,将这些不中用的纨绔塞进去吃空饷、混个官身最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