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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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致恒几乎是一路奔跑着回来,好不容易在临水的台榭边找到了裴耽,累得扶着膝盖气喘吁吁,便听见裴耽曼声问:“他同你又说什么了?”

“他说、他说……”吴致恒喘进了凉气,只觉喉咙发痛,眼前都起了雾气,“他今日出官署时,正逢给陈璆验尸的推官,也被圣人传召入宫……看起来,圣人要详查陈璆的死……”

“查?这有什么好查,查到他自己头上?”裴耽冷笑,“陈璆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自然只有我。”

他怀中抱着难得乖顺的兔子,一只手来来回回地捋着那半长不短的兔耳朵;身上拢着一件银线暗绣的素襕袍,衣衽上有一圈雪白绒毛,迎风便靡软地颤动,托起他那高傲的脖颈与头颅。

台榭上正燃着火堆,熊熊的火焰中汇聚着各式各样的文牒,火声毕剥,烟气熏天;裴耽随手将一份木质檄书也扔进火中,刹时火光大亮。那檄书上的字迹粗豪,印泥凌乱,是长年只管习武打仗的将军们的风格。

“您是说,圣人会嫁祸给您?”吴致恒担心地发问。

“早就不差这一桩了。”裴耽漠然,“只是我没料到圣人如此着急,竟连陈璆都不肯保。”

“难道陈璆他是”

青年宰相的双眼冷冷地眯起,盯住火中渐渐烧焦的木炭,下颌线显出一道锋利的轮廓,是因为他正咬着牙关。

“你还记不记得李郎君初次来这里找我,回去时,便正好坐上了陈璆的车?他前脚刚离开我这儿,后脚圣人就驾临邸舍,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两日两夜。”

吴致恒难以置信:“这、这就是说,李郎君刚到长安,就”

“陈璆、冯乘,是与他同一日到长安的贡使。地方朝集使入京前五日,都会先派人向鸿胪寺快马禀报,好安排人来迎接。是以谁会和李郎君相伴投契,也都在掌握之中。”

“可是……”吴致恒踌躇,“若圣人对李郎君果真如此严防死守,为何还总是假模假式地……”

“圣人对他其实没有那么多顾忌,圣人更顾忌的,是我手中的东西。”火光望得久了,裴耽终于垂首,轻轻揉了揉鼻根,“何况那个时节,李……他的确不愿见我。圣人确定这一点,反而能放心。”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到底已是个成年男人,他知道情欲的滋味,他知道什么是暗示和试探,他知道冰下缝隙的冷暖。纵使这些,与其说是那三年的婚姻的馈赠,还不如说是这五年的孤独的教泽。

吴致恒忽然明白过来,“那我、我还让您去邀约李郎,我真是哎呀!”

“你有什么错?”裴耽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我与他就是有旧情,断不了,圣人迟早要知道。天罚也好,天谴也罢,这上元节,我还就非要约他不可。”

他的嗓音微微地沙哑,仿佛在冷酷之下,藏着最柔软的质地。

冷白的天穹低压下来,寒烟衰草之间,火光寥落。吴致恒却好像被这火烘烤得流出了汗水,脊背上都开始发凉,“您,您是说,圣人他要他会不会”

裴耽没有回答,等同默认。

“那……那您看,河东那边……”吴致恒绞尽脑汁,焦虑地思索,“还能不能帮您说两句话?”

“你以为圣人隐忍了两年,这回为何雷厉风行?”裴耽道,“二叔家的人被举劾了,自己怕得要死,想必已同圣人通了供。你且看着,若是圣旨在今日内就下达,那便说明河东裴氏已没有一个好东西。”

吴致恒道:“那就赵”

裴耽忽而一根手指点在唇上,眸中掠过一丝冷光。

吴致恒再无法多言。

他料想、他希望,郎主全都早有安排,只是不让自己插手罢了。郎主从很小就习惯了自己独身去应对所有的难关,毋宁说,前晚上来找他「想辙」,甚至可能是郎主平生的唯一一次求助。

可他心中还是空落落的,好像明知道马上就要迎来一记重击,却不知它会从哪个方向、以何等力度袭来。他只能以张皇的目光追随着裴耽的动作。

裴耽却蓦地回身,快步往那一座孤伶伶的书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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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活着,我就不算坐以待毙。”】

吴致恒连忙跟上。

仍是上午,但天空已阴沉,似乎到晚间又将飘雪。风愈加地冷厉,将灰烬吹得到处都是,也将两人的衣发俱拂起。

书斋的十二折屏风前垂吊的小灯始终长明,一旦迈步走入,便好像万物都变成了黄昏色的。内里足有一般屋舍的三层楼高,两进、四面都是书架,乱七八糟的封函卷册一直堆叠到天顶。这一早上来来回回,裴耽已经清理掉一些,然而看这情形,不过是九牛一毛。

裴耽让吴致恒扶来一把长梯,在书堆中扒拉了许久,扑了满头满脸的灰尘,找出来一只灰扑扑不起眼的书函,上题着古篆字:「《周易八纬》,第三函」。

他在案前揭开书函,《周易八纬》共十二卷,这一函中收有三卷,纸张散乱堆叠,颇为老旧,他翻开便读出一句:“不知夏,不知冬,不见父,不见兄,望之莫莫,视之盲盲……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静默一笑,又将书函「啪」地合上,再度沿着长梯往上爬,把整四函的《周易八纬》都拿出来,一函摞一函不断扔进吴致恒怀里,又扬手挥了挥漫天的飞尘,“这个,送给李奉冰。”

吴致恒手忙脚乱地接住,惊道:“现在送?”

裴耽冷声:“现在送……”

俄而望了一眼四周,一把将不知何时挣扎着跳到地上的兔子又拎起来,再度扔进吴伯怀里,“这个也送走。”

吴致恒却不动。

野兔一声不吭地往吴致恒怀里钻,毛茸茸地贴着吴致恒的手心,全是冷汗。

裴耽看向他。

“您……”吴致恒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裂隙,“您自己为何不去呢?”

裴耽嗤道:“傻话。难道我去找他,同他说,「我们一起亡命天涯吧」?你以为是唱戏?”

吴致恒道:“那您要这样坐以待毙……”

裴耽抬手,手指屈起敲了敲书函的硬壳,眼光里零落着不甚明显的笑意,“谁说的,只要他活着,我就不算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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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致恒抱着书函与小野兔走出书斋,还未走出后门,前院处已经响起一阵骚动。

竟是圣人传旨的使者,如郎主所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