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折回去,透过月洞门,却远远望见郎主已从书斋中走出,去前院迎客。天色锃亮,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俯瞰人间,远近的树木都覆盖上一层静白的光。他依稀听见了宦官尖利的嗓音,还有杂沓的铁靴声、泼水声,似乎是有人着了急,要将那烧了一日一夜的火堆扑灭。
吴致恒终于明白郎主所等待的是什么。
他咬住牙,紧绷着神色,一步、又一步地后退,蓦地一转身,往后门奔去。
?
小池上积冰千重,终于仿佛被人声所惊动,呲啦呲啦地裂开。
裴耽穿了一身白衣,桐木簪发,好整以暇地坐在池边煮茶。三沸之后,敛袖分茶,他做得专注,连那飞扬的眉眼都沉静下来。
孟朝恩从未见过这人穿如此素淡的衣裳,迈入来时险些晃了眼。但天色愈来愈沉,风霜凛冽,他不欲在外久站,身侧留下的神策军士都站出来包围了裴耽。旋即孟朝恩又看见了小亭上的柴堆,和书斋中隐隐冒出的火光
他脸色大变,对身后兵士急道:“分一批人,快去救火!”
一批兵士纷纷地去了。余人包围之下,裴耽面色仍和蔼可亲,他站起身,朝孟朝恩拱手:“孟公公大驾光临,草臣有失远迎。要不要来分一杯茶喝?”
孟朝恩缓缓抖开明黄帛纸的圣旨,冷着脸道:“裴耽,接旨。”
裴耽便掸了掸衣襟,跪下接旨。
圣旨十分冗长,语气谆谆,像父兄在教导子弟。先说裴耽为相两年,毫无建树,辜负先帝与朕拳拳之托,又说元会大乱,已是天意谴告,前日又得御史台奏劾,裴耽为家人徇私买田,贿赂官场,朕本爱护人才,不忍苛责,谁料故河中贡使陈璆枉死狱中,与裴耽相连,事颇蹊跷……到末尾,说道:“朕即位以来,战战兢兢,然上书言事,交错道路,怀奸朋党,相为隐蔽,朕诚怪之,其咎安在?观君之治,持容容之计,无忠固之意,将何以辅朕率导群下?而欲久蒙显尊之位,君岂不难哉!岂不难哉!”
孟朝恩的声音尖细地上扬:“着,褫夺裴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抄没其家宅,裴耽免冠素服,至刑部听讯受审”
冰冷的空气中,裴耽背脊挺直,一动不动。
“为家人徇私买田,贿赂官场……”这所指的,恐怕就是裴家堂嫂曾来央求他的那一桩;他的确向太原府尹修书,请对方秉公办事,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河东裴氏放弃了他,就如他们当年放弃了他那看似前途无量的父亲一样。
裴耽抖抖衣袖,伸出双手,高举过顶,清声唱喏:“草臣接旨。”
孟朝恩却不给他,眼神移向旁边,两名小宦官正捧着鸩酒白绫,安然地等着。
“裴相不是,裴状元……”孟朝恩细声细气地道,“规矩都带来了,您可不要坏了祖宗成法。”
所谓祖宗成法,便是刑不上大夫,位至宰辅,不可能下刑部受审,受审的诏旨也就等同于赐死。裴耽焉有不知,但他却抬起头,甚至笑了一笑。
当着众多宦侍的面,他悠然开口:“草臣死无所惧,但只想斗胆问一声孟公公,我死之后,圣人要的东西公公若找不着,那公公担待得起吗?”
19-3
【他的心也在刀锋上猛烈地跳动起来。】
孟朝恩抬高音量,夸张地怒哼一声。他将这座宅子都围起来了,掘地三尺,难道还能找不着?若是东西不在这里头,那裴耽连续一日一夜慌里慌张地烧东西,又是为了什么?
可他这一哼,到底暴露出他无甚底气。裴耽膝行上前一步,眸光闪烁,“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但孟公公,您真的愿意臣死吗?臣若死了,您这担子可就重了……万一圣人要的东西,早已被臣付诸劫灰,您说圣人信是不信?”
他的表情诚恳极了,甚至从之前「死无所惧」的神色渐渐转出了一些真正的恐惧,让孟朝恩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他的算盘。
这个男人,他是为了保命,所以弄出这么多玄虚门道。
可是自己,在圣人面前,当真有一顶一的信用吗?若是自己找不着圣人要的遗诏,而裴耽又已死了……那怎么办?
孟朝恩焦躁起来。数日前圣人给了他神策军,但北衙诸将皆剽悍不好相与,他一个无根基的阉人,接管起来并不顺利,为此遭了圣人好几次问话。他必须找到那一份遗诏,否则天子盛怒之下,他都不知会陈尸何处……
就在这时,兵士来报说大火都已扑灭。但裴耽的书实在太多,一时半刻还清点不完,问是否先回宫报讯。
雪风回环,浮云幻变,这座御赐的大宅,已经不属于裴耽。
孟朝恩将圣旨的明黄锦帛攥在手里,突然往裴耽身上一扔,冷笑,“带他去刑部,押下大狱受审!故弄玄虚是吧,我还不信问不出来!”
?
天终于下起了雪。
一乘黑帘黑厢的马车从裴府起行,手足都扣上刑枷的裴耽被兵士押入车中。狂风呼啸,长街上行人寥寥,间杂着隔街的马嘶与靴声,重重叠叠如雪浪,都往上,再往上,堆叠到太极宫那不可向迩的金色脊檐,令那檐上沉重的龙头也渐渐融开了无情的目光,下视人间。
人间永是有好事之人。他们偷偷在街边驻足,或在临街的二楼打开了窗,看这贪生怕死的故宰相竟不肯自尽、亲自赶赴刑部。
议论声悄悄地响起。
“这怎么回事,圣人终于忍不了啦?”
“看见裴府那偌大的烟气没有?据说公公去传旨的时候,裴裴状元正在放火,妄图烧灭证物!”
“什么意思!他莫非是真的有什么……”
“圣人的旨意,错不了!裴家人作威作福那么久,可也该倒霉了!”
出崇仁坊,再经一个转角,某家店铺的屋檐之下,站立了一个素衣长发的人。
奉冰手中提了一只药包。他今日本只是出来拿药,顺带散散心的。
这一路上,他时常走神,想到明日便是上元节了,再看街上,便处处都是新挂的灯笼。于是他又想到裴耽的那一方书帖,白梅满开,临水照影,像在悠悠然地等候。他心中生出恶趣味,想自己不若将那白梅涂成红的,再送回去,让裴耽猜一猜……
然而半途上,他便遇见了突降的风雪,与刑部的马车。
马车的车厢密不透风,看不见里面的人,但身边的围观百姓却越来越多,议论的声量始终不高,只是渐渐地聚集,像雪中的泥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好像这样就可以刺穿那车窗车棚,将车中的人拉出来示众。
店家开张已久,无客人光顾,见奉冰伫立门口发呆,便不豫地拿扫帚扫雪,哗哗、哗哗,残雪滞重地飞起又落下,在他的脚边激起花蕊一般的白雾。奉冰好像眼看就要冻僵了,那僵硬的身躯却突然一转,往长街的另一端走去,越走越快。
狂乱飞舞的雪霰终于逼出了他的咳嗽。他连忙拿巾帕捂住嘴,可是这咳嗽像刀刃刮擦过喉咙,在气管里左右突刺,直入肺腑,鲜血淋漓,激得眼圈都发红像渗出了血。随着咳嗽,他的心也在刀锋上猛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跃出喉咙口,咚咚、咚咚,风雪中听去,是钝钝的、叩门一般的声音。
终于奔回家中,仆婢全都不在,小宅安宁得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坟茔。
他径自走入自己所居的主房,推开内门,看见里面坐着吴伯,便即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