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1 / 1)

看见种种书案文房,他有些后悔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读过圣贤道理的人,不应当这样暗闯他人的居所。

但是这书斋地上也堆满了书册卷轴,让他迈步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一边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这就是裴耽的书斋啊。他想。真是个读书破万卷,一屋扫不清的状元郎。

「咔」地一声,脚后跟竟踩到了一支笔,他忙避开,下意识弯腰捡起。捡起来了,察觉不妥,自己捡它做什么?于是别别扭扭地要将它放回原处,眼风却瞥见地上叠了三摞长长的金漆匣子。

从形状来看,匣中装的应是画轴。与四周乱糟糟的摆设相比,它们显然是精心摞好,漆面上的花鸟祥云光洁如新,似乎得到了妥善的珍护。奉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那匣子上的搭扣轻轻一按,便看见里头装裱精致的画轴。

他小心碰了碰,画轴只露出最外边的一点角落,题着「永治廿七年四哥寿辰」。

「哐」地一声,他登时将匣子合上,面如火烧。不必再看了,他知道这是什么画。

再往下数,到第十只匣子。他想自己与裴耽在一起仅过了三年生辰,这一卷总该与自己没有关系,一咬牙将画轴展开,竟是一幅数九寒梅图。

“永治卅二年十一月十八冬至,广佑元年二月初九寒尽。”

在这样一句干瘪的记叙旁,梅树枝干奇崛傲岸,九朵寒梅迎风冒雪,却全都没有上色,只亭亭地,留在了寥落寡淡、永不会终结的寒冬。

?

永治三十二年正是去年,先帝驾崩,新太子登基,并于今年改元广佑。

奉冰将画轴放了回去,二十余只漆匣也都依原样摞好。站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突然嘶声喊:“裴耽!”

没有人应……

这一座冷清清的书斋里是真的没有人。他这一声喊,便如惊破了一片空虚,火光颤动,唯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扑朔在墙上,合上的未合上的书卷都翻出簌簌的声音,仿佛在徒劳地应和他。

愈来愈深重的迷惘将他锁住。自他抵达上都,裴耽的帮助、袒护,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觉得裴耽是留恋于他,在功成名就的今日,有意要演一场迟到的深情。裴耽是那么高在云端的人上人,而他已经卑贱入尘泥,飘茵堕溷,命运如是,裴耽不肯放过他,是裴耽无耻。

可原来裴耽要当真放过,也那么轻易。

众目睽睽、满座簪缨的宫宴上,裴耽祝他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裴耽的外宅里,他住了一个多月清净得长蘑菇,裴耽丝毫不来闻问。

再往前推……也便是裴耽的生辰。

他说:明日,明日我便放手,好不好?

烛火噼啪爆了一个灯花,将奉冰惊得抬起头来。他突然明白。

裴耽根本没有想要挽回他。

裴耽替他解围、给他送礼、让他搬家,裴耽长袖善舞、八面逢迎,裴耽为他受了一箭刺穿肩胛骨。

但裴耽根本没有想要挽回他。

9-3

【他的梦想与裴耽的生命不相衔接,他的欢喜与裴耽的孤寂无法兼容。】

得出这一个结论,奉冰想,自己应该安心的。

他脸色苍白地闭了闭眼,手搁在漆盒上,好像要为自己寻一个支撑。

可是支撑不住,夜风绕过了锦屏吹得他遍体生凉,一种焦躁的情绪在胸腔里逐渐升腾,它近似于愤怒。

他从来不想用这种情绪去面对裴耽不体面。可是他忍不住,愤怒逼出了他的咳嗽,「哗啦」、「扑通」嘈杂地连响,二十余只漆盒全倒下来,堆在他脚边,他咳得弯下了腰,却见到漆盒后面摆着一方很大的牌匾。

他拿巾帕捂着嘴,闷闷咳嗽着看去,牌匾有宫中御用的镶边,上书「满门忠良」四个遒劲大字。

是他曾听说过、却从未真正看见过的御匾,原来被扔在书斋的角落里堆满了灰。

御匾旁边也堆了几摞厚厚的文牍纸卷,奉冰随意一瞥,有的插了赤羽,似是战地的加急檄书,但全都被烧过,边边角角满是焦黑火痕。落款多在永治十三年,乃是裴耽失去父母的那一年。

奉冰知道自己不应再看了。即使在过去两情最浓时分,他也从不探问裴耽父母的事;何况裴耽在他面前,永远是温柔可亲、光华烂漫的少年郎,他曾猜测或许父母死得太早,也不至于给他留下很深的伤痕。

他终于站直。片刻前的愤怒折了一折,奇异地平息下来,他感觉自己又可以麻木地将心门封上,他为此而侥幸地松一口气。他应当回去了。原本,他为什么气势汹汹地要闯进来?结果撞了一头的冷,裴耽不在,只他一个人不知轻重地挣扎。

他正欲转身,忽然却有人走到书斋门口,警惕地喊了声:“是谁!”

奉冰一惊,还未来得及走出,吴伯却已先踏入,见到是他,老人紧绷的脸色也放松:“原来是李郎君,小人见门敞开着,还以为……”

奉冰脸似火烧,自己这半夜闯人家宅的行为当真可鄙,吴伯纵不把话说完,他也知道自己要被比作蟊贼。他不住地道歉,吴伯只是摆手,反而还来同他说对不起:“这书斋太乱啦!裴相简直要把它当库房使……”一边收拾着书案旁边的通路,一边要将奉冰搀扶出来,“郎君是来找裴相的吗?他还在宫里办事,一时半刻大概回不来,不若我同他说……”

“不,不用了。”奉冰仓促地道。他想吴伯的话大约也不是真心,他与裴耽本没有太多好说。于是也帮忙去收拾倒塌的漆盒,吴伯看见那后头露出真容的御匾,神情变得凝重。

奉冰尴尬地找了个话题:“这御赐的大匾,我过去也没见过……”

“嗯。”吴伯沉沉地道,“郎主不愿挂它出来。”

奉冰下意识问:“为什么?”

“郎君想知道吗?”吴伯却静静地反问。

奉冰微愕,“自然……”

“小人还以为郎君不想知道。”吴伯笑笑,“既然如此,小人便说与您听。”

这车轱辘话让奉冰不耐,他将最后一只漆盒也放好,遮住了御匾上的大字。

吴伯慢慢地道:“永治十一年,裴将军……我是说,郎主的父亲,跟随幽恪太子出征高丽,故去后,朝廷只给了这么一块牌匾。裴家曾想争取加封或立祠,却全都被回绝,论其缘由,大约是避忌将军的功勋若抬得太高,会削了幽恪太子的颜面……也会让朝野生出一些怀疑怀疑将军的死与太子有关当然,那时候太子骄盛,无人敢这样说出来。”

这些话于奉冰,却全是头一回听说。他望向吴致恒,便连这位陪伴裴耽二十多年的老仆,他在过去,也好像并不曾真正加以注意。

吴致恒为何要说这些?

是他自己,他为何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