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这一杯酒是代天家回礼,圣人与皇后都笑盈盈地端坐看着,小太子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抬起头,眼珠子愣愣在满座衣冠间打转,忽然盯住一人:“你没有喝。”

那人却正是奉冰。遭太子一打岔,刚抿了一口的酒水险些咳出来,掩袖挡住自己失态,片刻才将酒盏呈给太子,“草民喝完了,殿下请看。”

小太子撑着身子站起来,拼命盯了半晌,道:“我不信,你再敬他一杯。”

这显然是在报复下午的事。顽童心性执拗,也许当时哭得狠了,此刻望着奉冰的眼神都发红,透出一股恼恨劲儿。圣人岿然不动,在几个家人面前他尚且可以打孩子,但宫宴上众目睽睽,他是要给小储君一些面子的。

内官又给奉冰满上了。喝酒他并不怕,只是被所有人盯着尴尬,他脸皮薄,泛起的红晕仿佛是醉色。只得走到亭边,在裴耽的面前,敛袖举杯。

“草民祝裴相,从此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

裴耽微微一怔,旋即侧身,大袖高举,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与奉冰碰杯相应。

金属轻轻碰触的声响空虚混沌,显得这金酒盏像是伪劣的赝品。奉冰没有看裴耽的脸,只盯着他举杯的修长的手,却看见那食指关节上有一道刀痕,创口发白,似乎还很新。

裴耽温和地道:“那在下便祝李郎,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第9章 青溪白石

【“他请您大人大量,再忍一忍。”】

两人侧身饮酒,彬彬有礼,一切完满得好像初次见面。

小太子没了意思,坐了回去,崔皇后立刻夹菜堵住他的嘴。再捱得一会儿,时辰晚了,太子打起哈欠,崔皇后适时地请求回宫歇息。圣人也就站起身,在众臣僚山呼声中,摆驾回銮。

待那明黄辇舆摇摇地离去,诸人皆是长长地松一口气。

奉冰与赵王一同走出自雨亭,先送赵王离开了,自己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裴耽。

裴耽似乎也很累,站在笙歌散尽、杯盘狼藉的筵席中间,手臂往后拍了拍肩膀,结果似拍到伤口,龇牙咧嘴地让奉冰有些好笑。俄而有内官来问裴耽什么事宜,裴耽一边吩咐着一边走远。奉冰蓦地收回目光,对自己咬了咬牙。

袁久林来送他出宫。

绕出太液池,夜空飘起零星的雪。袁久林手底一盏宫灯在冷风中飘荡,“裴相吩咐了,务必将您安全地送到家。”

原来连堂堂宣徽副使都是裴耽的人。

奉冰戴上风帽,将斗篷更裹紧了些,小声:“裴相倒是好心。”

袁久林笑道:“裴相挂念您的安危呀,便在这宫里,也不是处处都好走的。”

奉冰轻轻地「哼」了一声,袁久林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睁眼看去,奉冰的面色平和,夜色下尤显出病气的白:“那他便不应让我来长安。”

奉冰的语气轻松不忌讳,他对此事已看得很开,料想在某些事情处理完毕之前,至少圣人是很难放他走的。谁料袁久林却又笑道:“裴相已知道郎君不愿久留长安,横竖只有一个多月了,他请您大人大量,再忍一忍。”

奉冰突兀地站住,怔愣了。

方才两杯酒喝得急,他有些头晕,漂浮着的心却陡然被沉入井底,他连轻松的表情都来不及收起。

“他……”奉冰有些许地难堪,“他怎不亲自与我说?”

“瞧您说的。”袁久林却回得很快,“这可不合适。”

啊,不合适。

奉冰想,有道理。自己这问话也奇怪,为什么要裴耽亲自来说?

可是就在不久前,裴耽还大放厥词,要他留在长安,还说要为他平反。青年当时的眼光炽热,呼吸沉浊,像孤注一掷。难道这么凶狠的投注,也能说收回便收回吗?

袁久林看奉冰神色,终于叹口气。他看了看身后,其他宫人都隔他们数丈远,但他还是将声音压得更低:“您不要怪奴婢,今日您与赵王殿下推心置腹的话,奴婢已同裴相说了。裴相理解您,他会想法子让您走的。”

夜风长啸,夹着伤人的雪霰,一道道扑在脸上似巴掌。很快要年关了,到这样的深夜,却好像觉察不到辞旧迎新的欢喜,只剩下难以收拾的残梦。大明宫千门万户巍峨连绵,到眼底是千万盏冷漠的灯,都来照亮奉冰僵硬的脸容。

他的眼神像结了冰,底下的情绪全被冰封,但他的呼吸却急促,突然捂住嘴一转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裴允望把我李奉冰当什么?!

什么又叫大人大量,再忍一忍?!

奉冰知道自己这气恼来得毫无缘由,但他克制不住,咳嗽像干燥的刀子刮过喉咙,冰冷空气倏忽就沿着喉管流窜到心腔。大半晌咳嗽完了,也不再说话,拧身就往前走。

?

奉冰在宫外见到了久候的春时,上了回宅的马车,一路直到卧室都是一言不发。春时不明就里,更加小心伺候,烧好了热水正要为奉冰更衣春时颇纳闷这外袍是哪儿来的奉冰却突然将他拂开。

“我再出去一趟。”奉冰冷冷地道。

春时担忧:“郎主去哪儿?”

奉冰咬了牙不回答,径自迈步而出。春时追出去,郎主径往院后走,很清晰,他是要出后门。

春时不敢置信。

9-2

【但裴耽根本没有想要挽回他。】

奉冰穿过后院梅林,径自迈入了裴府的后花园。

可这座裴府实在太大,又不点灯,他闷头走了大半天,竟未遇见一个仆婢。假山玲珑,曲径通幽,只成了萧萧夜风的游乐地。奉冰低头呵了呵手,他只到过这里一次,凭着记忆,先看到的是一个月前裴耽作画的那一座八角小亭。

那小亭落了几面暖帘,奉冰走上去,书案上的砚台压住一幅未完成的画,似乎只是一株梅树,却没有画上花朵。砚台里的墨汁都结了冰,狼毫笔潦草地搁在一旁,奉冰一看便忍不住去把砚盒盖上,又将笔搁入白瓷笔筒,做完这些,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傻,闷着头三两步匆匆走下了小亭。

他辨不清方向,眼前却有一座亮了微灯的小屋舍,他想点灯的地方总该有人,便凭心里一股浊气,径自推门而入。

这却是一间书斋。

骤然的寂静。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架,中央的十二折锦屏前垂吊着一盏小灯,护在重山纹样的纸纱笼中,于是放出的光也如重峦叠嶂,云遮雾罩。锦屏后头便不再有灯,奉冰绕过去,身影便陷入晦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