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终于起身,似乎是打算放过奉冰了,悠悠淡淡说了句:“四弟,我们毕竟是兄弟,不同于外人。你要知道,朕是愿意为你平反的。”便即抬足,由孟朝恩引去为大宴更衣。
奉冰的神色僵着,片刻,袁久林来唤他,他才回过神来。一室骤然的冷清,只他身上还是脏的。已当出发去宫宴了,李奉砚叹口气,道:“一起过去?”
奉冰点点头。
天色阴沉,似乎到晚又将落雪。
大明宫是皇帝平日起居之所,比太极宫更多几分人气。奉冰五年不见长安,却觉大明宫也冷寂得出奇,从大角观步行去太液池,天寒路滑,树林中雪影霏微,地上都是冰渣子,令他每一步都滞重。李奉砚比奉冰只大一岁,在五年前还是个斗鸡走狗的混不吝模样。
如今端重许多,与奉冰说话时,眉头总是皱着:“方才你为何不多说几句好话?圣人显然想留你。”
“留我做什么。”奉冰道。
“留你制衡裴相啊。”李奉砚将声音压得极低,理所当然地道,片刻,又不敢置信,“你不要说你没听懂。”
奉冰苦笑不言。圣意与天命一样无常,他不愿费那个揣摩的力气。何况留他怎么就能制衡裴相?归根结底,圣人也像市井小民一样爱信那些无聊的旧闻,信他是个又苦又弱、只能攀着裴耽生存的人。他垂眼,淡淡换了个话题:“太妃一切还好么?”
他们四兄弟,只剩奉砚的生母周氏还在世了,敕封太妃,挪去兴庆宫成日吃斋念佛。李奉砚一听,眉头却皱得更紧,“好,好得很。只要我还在一日,总能保她也在一日。”
当年大逆案发之际,周妃正抱病在骊山疗养,三皇子奉砚请旨去侍奉汤药,直到开春才与母亲一同回京,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有意躲避。但奉冰并不为此有所怀恨,他想若是齐淑妃还活着,自己也一定会竭尽全力明哲保身。
毕竟身在天家,便是身处一张巨大的罗网之中,字字都是机锋,步步都是陷阱。性命之忧时刻都有,但鱼死网破毕竟少见,多的是腾挪推拉,逢迎交换。
李奉砚忽然道:“其实,我一直感觉……父皇是最疼爱你的。”
奉冰吃惊地笑:“什么?”
李奉砚道:“你生病之后,他对待你,便与对待我们三个不同。后来还让裴允望与你成亲……父皇对我们,从未花过这么多心思。”
奉冰完全不能理解,负袖抬首,隔着老树枝桠,天色澄白得好像抹除了所有前身后世。他也不想理解,这一切都过去太久,父皇母妃都早已入土,他不需要再去证明什么亲子的爱。
他渐觉得累了。
“我只想赶紧回牢州去。”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长安大道,非我所乐。”
说话间,太液池已在望。袁久林又延请他们往池边的自雨亭去,一路宝灯香火,礼官唱赞,而礼部尚书裴耽也不出所料地迎立在路的尽头。
看见裴耽,不知为何,奉冰的心却仓促地停了一下。
这个人好像总能打乱他所有振振有词的平静。
8-3
【“那在下便祝李郎,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无边灯火之中,裴耽头戴进贤冠,穿一身刺绣五章的绛襕袍,配紫绶金剑、水苍玉佩,朱袜赤舄,站在自雨亭下迎客,庄重又耀眼,奉冰还未走近,已觉他像一株宝光大盛的珊瑚树。
品阶越高的官服自然官威越足,但青年生得过分昳丽,身材颀长五官标致,剑眉斜飞入鬓有几分正气,一双眼睛却又脉脉含情地上挑,清滟眸光扫过来时,总要让人忘了他是个多大的官。
看见奉冰,裴耽的眉头微微蹙起。袁久林抢先上前,与礼部的官员们耳语了几句,又向裴耽点头哈腰一番。于是有两名女官走出,先将赵王请入亭中,又有两名女官来请奉冰,往另一边道路而去。
望着那清隽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袁久林将双手拢入袖中,微微弯了腰。“圣人今日同李郎君说,要帮他平反。”
裴耽抬了抬眼,一梭光从那眼中掠过。
袁久林又道:“但奴婢在后头,又听见李郎君对赵王说,他想早日回牢州去。”
裴耽抬手慢慢地理衣袖,「嗯」了一声,袁久林看不出他的意思。片刻,却听他道:“我会安排。横竖不过一个多月,让他大人大量,再多忍一忍。”
袁久林应「是」。
他对裴相的行事原本是从不置喙的。裴相作风低调,但实际连同袁久林在内,长安内外、中朝上下大多已都是他的人,他想要办点什么,只消一弹指就能顺利办到。这也是圣人忌惮他的缘由,先帝给他的职权实则早已与宰相无异,去年圣人继位也只能顺水推舟,让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袁久林以为裴相已与李奉冰商量好的,毕竟这五年来,裴相与牢州方面始终通着文书。但当李奉冰被召来长安,却好像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裴相从开春便在部署着给李奉冰平反,三省找出幽恪太子案的一应旧文书,内宫找出诸多绝密旧档,如今连圣人都被惊动,有意要先下手为强地拉拢李奉冰……
这所有工夫,怎能够说停就停?
袁久林终于还是多问一句:“您这是要……”
“让他回去。”裴耽道。
袁久林急了:“可是先帝遗命……”
裴耽侧过头去,望向烟波浩渺的太液池。入夜后天气转阴,风色消沉,他的衣袂似在翩翩浮动。
但仔细看去,却不过是冰冷波光印在上面,将他一身灿烂奢华都洗成沉默的黑白色。
“先帝遗命,到底是希望他快活安稳。”他说。
?
奉冰跟着女官走了十数步远,抬头看到一所小宫室,临时充作了尚衣轩,才明白裴耽的用意。他走入去,女官先架好屏风,再捧来一身新衣,道:“奴婢服侍李郎君更衣。”
是一件缥青的外袍,夹了厚棉,但抖开来仍振振有风,襟缘绣一枝白梅几乎看不出针脚,月波一般的绸料滑不留手,显然是有价无市的奢物。奉冰脱掉自己被太子弄脏的袍衫换上了这一件,衣裳的剪裁恰好掐着他的身段,白梅绕着胸膛垂入衣带,风度翩翩的。女官又给他加了一件暗色的斗篷,说是入夜了太液池边风冷。
他问:“这都是礼部准备的吗?”
女官道:“是袁公公着内侍省准备的。这些是内侍省库房的旧衣,日后袁公公还会派人向您取回来。”
奉冰蓦地脸红。其实女官面色一派平静,他却就是感觉自己丢了人。
待换好了衣裳,奉冰便随着礼官引导入席。自雨亭地面不大,亭外也铺开盛筵,沿着太液池东北岸灯火缭绕,笙歌也渐渐奏起,众人等了片刻,帝后、太子皆驾到,这一场宫宴便正式开始。
裴耽在亭下树荫底张罗宴会,自己顾不上吃喝,旁边礼官和内侍都在帮忙。到酒过三巡,众人都醺醺然了,皇帝却还没有走,都只能勉力相陪。忽然宣徽使孟朝恩从自雨亭上下来,朝裴耽招手,“裴相公,圣人召呢!”
裴耽连忙停下手头的事,提裾欲上,想了想,又端过来一只金酒盏。入了亭中,先下跪叩头,祝圣人寿。
李奉韬笑着让他免礼,崔皇后还吩咐给他拿垫子,安慰礼部一整晚供张辛苦。下首的赵王圆滑地应和道:“裴相的确辛苦,我们也都应敬裴相一杯酒。”说着便招呼身边人都起身,裴耽忙又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