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看来是裴耽在宴客了。

他的伤是真的丝毫不碍事儿,竟还能吹曲子,不怕把五脏都崩掉。

正逢月末,一轮弯弯的眉月隐在暗云之间,红的梅花也像是紫色。奉冰心情不坏,跟着《抛球乐》的曲调轻哼:“珠泪纷纷湿罗绮,少年公子负恩多,当时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春时瞠目结舌看他,好像头一回认识奉冰。奉冰只是低头好笑。

这无聊的小词还是裴耽教他的。

他刚成婚时,也没想到裴耽不仅会写冠冕堂皇的骈四俪六,还知道许多市井勾栏的淫词艳曲。少年公子初尝人事,对一切都极感兴趣,大半夜拉着他琢磨什么是「香檀枉注歌唇」,什么是「胸上雪,从君咬」,奉冰连想都从未想过这些乱七八糟,却全被他带着体验个遍。他有时也会不怀好意地问裴耽,有没有去过平康里的青楼?那里的女子会的更多。结果裴耽却往往不应,闷闷只折腾他一个。

对奉冰而言,这些事是夫妻才会做的私事,成婚之后自然而然要发生,离婚了也便自然而然要抛下。他不是少年人了,就算「少年公子负恩多」,也伤不着他。

曲声奏毕,对面传出轰然的叫好声,隐约听得有人劝酒。一阵风倏忽刮过,奉冰冷了起来,便打算回去。

突然有一只色泽艳丽的彩绣球从那围墙后头飞砸过来

“啊呀,糟糕!球丢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刹那打破了所有笙歌热闹,奉冰防备不及,被那绣球砸中了肩膀,下意识捧住,连连后退几步。

春时也吓一跳,看向那十二面的绣球,上头绣满了浮夸的花纹,还粘着华丽翠羽,像是招摇的鸡冠子。

裴府后花园的门开了,一个粉雕玉琢、穿得跟团子也似的小女孩颠颠儿地跑出来,伸手便朝奉冰道:“是我的球,还给我!”

奉冰将绣球给她,什么都来不及说,对方的婢女全慌张向他行礼:“对不住了郎君,对不住,我们小娘子贪玩,不小心把绣球扔出了围墙……”

奉冰摸了摸鼻子,原来这就是「抛球乐」啊。

这女孩他曾见过,是裴耽的小堂侄女,当初还是个粉娃娃,五年过去眉眼长开了,明艳娇贵,与裴耽竟有几分相似。但奉冰不敢相认,只含糊说了句无事,便转身离去。

小女孩抱着绣球蹦蹦跳跳又跑回去,在裴府的花园里绕啊绕,直到找着了她最喜欢的裴耽,笑着扑上去:“小叔叔!”

裴耽受了伤,因不愿让这帮从河东赶来祝寿的亲戚看出来,便懒懒散散地斜卧在美人榻上,遭她这一扑,险些没吐血。

“这个要给小叔叔。”小女孩将绣球往裴耽怀里硬塞。

裴耽将绣球在手里掂了掂,“为什么给我?”

“小叔叔好看。”女孩毫不犹豫。

“少年公子负恩多,听没听过?”裴耽促狭地笑,“当时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女孩听得半懂不懂,依稀感觉被拒绝了,不高兴地将绣球收回来,“不要就不要,方才还有个好看的叔叔,我再去找他。”

裴耽挑了挑眉,“还有比我更好看的叔叔?”

女孩盯着他瞧,煞有介事地道:“他与你不一样。他,淡淡的,好像还生着病。”

裴耽的眉毛拧了起来。他突然抬高声音喊:“杨钰!”

杨钰正在旁席与人喝酒,上司这一喊可把他吓着,忙不迭赶过来,“裴相有何吩咐?”

“让你将人看紧点儿。”裴耽道,“他今日出门了。”

杨钰立刻去查问,那名守着奉冰后院的男仆过来,与他嘀咕了几句。杨钰回头,小声:“出后门也算么……”

裴耽默了半晌,忽然没了乐趣。“万事小心吧。”他丢下一句,便起身预备回房,却又被自家二叔拉住,要他一定喝下自己敬的酒。

二叔的两个儿子又将参加春闱了,因之前屡试不中,家里给他们花钱买了官,却被同僚嘲笑,总不高兴。二叔满脸堆笑地说:“我们裴家,谁也没有允望会读书呀,您看在二叔这张老脸的份上,喝下这杯酒,将才气分一点给他俩,保佑他们明年上榜,好不好?”

裴耽看着二叔和两个脑满肠肥的堂兄,一时没有言语。

这群亲戚打着为他祝寿的名义入京来,早已让他烦不胜烦。

在过去,他是蟾宫折桂、圣旨赐婚的状元郎,带着他新婚的伴侣奉冰回老家时,他们还分明不是这样的脸色。

再远一点,当他的父亲死在高丽尸首无存,母亲闻讯便哀痛病逝,五岁的他捧着父母衣冠和朝廷御赐的满门忠良匾,独自在族中祠堂里戴孝行丧,他们也还分明不是这样的脸色。

裴耽眸色渐深,忽而掠过一丝无人得见的阴冷。

二叔手中的金脚杯凑到了眼前,裴耽拿起了早已备好的茶水,对二叔低笑道:“明年的主考我认识,但面子不大,只能保一人上榜。您思量清楚了,与我说便可。”

这话,旁边的两兄弟也都听见,一时间表情异彩纷呈。

裴耽笑着与发愣的二叔碰了碰杯,好像只是做了个快活的游戏。

6-3

【裴郎君做任何事都有一股执着到可怜的劲头。】

奉冰这趟回来,便连那后门的梅林也不再去了,多日间只在寝阁方圆三丈内活动。

腊月初旬,太医令孙宾奉旨来为他探脉。

奉冰换上庄重衣袍,打扫干净屋子,在前厅里迎接他。与他同来的还有宣徽副使袁久林,宣读了一遍圣旨,奉冰谢过恩,便在袁久林搬来的小薰笼上由孙太医看诊。

孙宾在永治二十五年、奉冰新婚时调任太医令,八年来颇得两朝皇帝器重。他本来认识奉冰,不多客套,把脉不久,眉头便皱了起来。

又去看奉冰的身形。厚重的裘袍裹着看不出腰身,但袖底伸出的手腕却伶仃,好像一握就能断掉。整个人都如一把轻烟般疏淡,使那眉眼都像虚假的。

“这五年来……”孙宾沉吟着,“李郎君可有按方服药?”

春时连忙将牢州大夫开的药方拿来。孙宾只扫了一眼,便震惊抬头,“下官为您开的药方呢?”

奉冰淡笑道:“牢州水土与长安多有不同,后来这药方便改动不少。”

“不是,下官是说……”孙宾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