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相每年从尚药局拿数十斤的药物偷运牢州,毕竟也不是能上台面讨论的事情。孙宾突然生出了迟疑,想裴相一腔赤诚,是不是对李郎君而言,却只有嫌弃避让?若自己当真和盘托出了,李郎君该不会转身就去上奏检举吧?
人心隔肚皮,何况已和离的夫妻,隔着经年的怨恨。
孙宾只是生出了身为医者的遗憾。自己任太医令后,对四皇子李奉冰的病情曾下了苦功夫研究,加上那时候裴耽清闲,跑太医署跑得勤,李奉冰一有个风吹草动裴耽就来督着他想办法。
所以彼时开出的药方往往因时制宜,最见功效;更不必提裴耽本来对李奉冰照料得无微不至。那三年间,孙宾仔细用药,看看甚至以为李奉冰的沉疴将痊愈了,却突然发生了大逆案。
太医令官不过从七品下,位卑言轻,但日日给皇室看诊,风险又甚巨,早令孙宾养成了缄默沉稳的性格。他望了一眼堂上的人,终于只是低声道了句:“尚药局的药,便在牢州也是好用的。”
奉冰沉默了。
孙宾知道这话不讨喜,不再多说,自去拟方。袁久林跟在他身后,盯着他写字。想到自己向圣人交代完了还要去向裴相交代,孙宾就觉得自己头发又白了几根。
终于将袁久林和孙宾送走,奉冰拿到药方,果不其然,看到了甘草二两。
“春时。”奉冰轻叹口气,“你也听见了,你说孙太医是什么意思?”
春时不言语,只是给他怀里塞了一只手炉,又去添炭。
五指仓促温暖,一时却递不上来,只麻木了两手。奉冰慢慢将身子放懒散了,倚着凭几,低垂眉眼,“他问我,可有按方服药,却不先问我用的是谁开的药方。”
春时抿住唇,在奉冰跟前蹲下身,轻轻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孙太医是好人,往后一定会尽心为您治病。”
奉冰猜春时也已看懂了,只是体贴地不说出来。一口气憋在了心里,奉冰想不明白为什么。
孙太医为什么要为远在牢州的他开方?
是因为裴耽吗?
是了,裴耽在过去就与太医署的人很熟。
但也可能不是裴耽。万一是旁人,譬如皇帝或赵王的吩咐,那他用不用尚药局的药,又有什么干系?
春时想的就没有郎主那么多。春时听见孙太医那说话时就知道,一定是裴郎君在使唤孙太医。
裴郎君是比郎主还要了解他的病情的人。两人刚成婚时,郎主读其他书都比不过裴郎君,便总拿医书药典去考较他。
但过了大半年就再也考不住,甚至还会被裴郎君反诘。太医署上上下下都认识裴郎君,还嘲笑他,让他索性去拜医博士学习裴郎君做任何事都有一股执着到可怜的劲头。
但是春时不知如何开口,郎主似乎全都明白,又似乎充满迷惘。
说到底,为什么要和离呢?
这一句为什么,是不是也像那没能送到手的药,遗落在了千万里道路的尘土里?
?
之后十余日直至小年,日子都清净下来。
奉冰曾在牢州养成了早起抄经的习惯,现在又捡回来,药香萦纡的房中供上菩萨,点上青灯,披一卷《法华经》,不到三十岁的人,整得像个老和尚。他还总要拉上春时,给他讲解佛法,譬如说一位长者有一座华丽盛美的大宅,他的子孙童仆都在里头快活嬉戏,可是那宅子忽然起了火了
春时大惊失色:“那当然是救火了!”
“长者进屋去拉孩子们,孩子们却不愿意出来宅子里太好玩啦!长者只好说,在宅外,我还有种种珍玩之具,妙宝香车,你们来不来?孩子们心动了,跟着他出来,这才免于劫难”奉冰「啪」地打了一下春时的脑袋,“大清早的,睡什么睡?”
春时险些迷糊过去,被他打清醒了,“这、这故事,是让我们小心火烛?”
奉冰看他,叹口气,“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这故事是让我们远离凡俗爱欲,亲近佛祖。”
春时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郎主倒也不以他的无知为意,敛袖抄经,抄的正是这一段譬喻,「诸苦所因,贪欲为本」……
春时偷偷地溜走,去帘后看药,到郎主抄完一段,适时地将药碗呈上。主仆两个同甘共苦五年,许多默契不需言明。
那一日孙宾来过之后,他们便没有再提起裴耽这个人便在当日,其实也不曾真的提起。
这日到了深夜,房中水用完了,奉冰独自出外去打水。因这一项劳动可以让他稍微出点儿汗,春时拦不住,只能特意给他换了小桶。水井邻近后门,几瓣梅花飘在积雪的银床上,干干净净的。辘轳轻转,清澈的井水灌满木桶,他正要提走,忽发现后墙的另一处角落,开了一扇小门。
说是小门也不确,那更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洞,他之前全没有发现。此刻那里竟幽幽地飘散出白雾来,仿佛里头有鬼。饶是奉冰不信鬼神,心也不自觉绷紧了,放下水桶,悄悄往那小门走去,脚步惊碎草茎上的霜露。
白雾朦胧绰约,将周遭断壁都遮掩住,前方似有竹云梅雪,营造出一方幻境。在说书人的故事里,这就是妖魔鬼怪出场的时分了。奉冰握紧了手,手心都渗出了汗。
“嘶……太紧了!”
忽然一个熟悉至极的年轻的声音裹着雾袭来,打破了奉冰所有的想象。
第7章 负恩少年
【颠倒了一屋酩酊的幻影。】
裴耽刚沐浴完,从温泉水雾中走出,只在下身裹了点布料,便倚着岸边青石,由吴伯给他重新包扎肩膀上的伤。
他哼哼唧唧,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一会儿太紧一会儿太松,吴致恒道:“郎主心情很好?”
裴耽斜他一眼,不吭声了。
吴致恒知道他为何心情好。他亲手照料这位小郎主二十多年,知道他从很小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把自己真实的情绪掩藏得密不透风;但此刻他的轻松快活却溢于言表,全然不加掩饰。吴致恒猜测,这是因为傍晚时分,郎主又去了一趟府东头的小厨房。
“郎主……”吴致恒提醒他,“那都是孙太医吩咐的药膳罢了。”
裴耽的笑容静了几分,“那又怎样?”
吴致恒不说话了。片刻,却又道:“好在圣人派的是孙太医和袁公公,万一派个更体己的来,往这后院一瞅……”
“那我也不怕。”裴耽冷冷地道,“裴府快要占了半个崇仁坊,圣人也不是不知道。归根结底,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包扎完毕,穿上月白绸的里衣,将风雅匀停的身体都掩住。吴伯将他的长发从衣领中小心地翻出来,晦暗的月色倾入氤氲的温泉水,青年的发梢漾着清透的光。
裴耽回头,望向白墙之上的那一轮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