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赐教。”
“她这妖体先留在北海之底蕴养,此地人人避之不及。除却你我以外,再无第三人知晓,待到轮回劫数修满,那具壳子无用,自然就能回归原身。至于你嘛……找个不东不西的中央地界儿躲藏着,改头换面变化身份,想来于你而言不算难事。但要记住,千万不能擅自去寻她的转世,更别妄想能看上一眼。”
“一次、都不可以?”
“当然。”道人点头称是,又想到了什么要紧事,睁眼幽然问道:“九凤,你当真要这么做?心中无悔?”
男子低垂着头,半晌,才如梦大悟般:“我已经,没有资格后悔了。”
九凤和我相识的那一年,正是人间战火纷飞、兵戈扰攘,几个部族争斗不断。而我又是头一回下山,见着甚么都觉得新鲜至极。
山间的花,丛林的果,奔走的兽,和看似一样却又不一样的人族。
人族,尽管对他们多有好奇之意,却始终不敢接近过甚,或许是心底总记着师兄姐们的教诲及忠告,言说人族谨慎多疑聪慧非常,不是我这种三流货色能比拟的。这话不中听,但够诚恳,是以虽说我心中多有不满,到底是不敢逾矩。
一路避开汲汲惶惶的人群,走着走着,就不可避免地进了深山老林。刚迈进一步,就有一猎户打扮的男人极力劝说,道是那名为北极天柜*(《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海水北注焉。)的大山里住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但凡有进山的就没再下来过,直接消失无踪。
我早已忘了自己如今是人族打扮,还兴致勃勃地问:“是何妖怪?有何不同?”
“说来也怪,倒是也没人真见过那妖,只朦朦胧胧传出来一些流言,说是那老怪长了九个脑袋,恐怖非常,形似飞鸟,专门吸人魂气!”*(《岭表录异》)世传此鸟昔有十首,为箭射其一,血滴人家为灾咎。*(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九)
听此一言,我更是来了兴致,忙问道:“那他吃不吃其他妖怪呢?”
这倒是把猎户难住了,支支吾吾半天,抓耳挠腮,还是憋了句:不知道。也许会的吧。
告别了好心的猎户,我站在山脚踌躇了一会儿,全然不知自己的行径言谈早已被深居林内的妖物所知晓。终于,好奇盖过了不安,我试着进入那座山头。
层层叠叠的樟木林,甫一进去就忙不迭围了上来,处处是景,又好像处处不是景。我又往里探寻了段,直到脚踝处传来被拖拽的轻微知觉,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刚进山时的处处怪异原是因为……此处住满了各种各样跟脚的精怪山灵。
而此时此刻,我才是那个闯入者。
058|相见疑相思(一)
高大的樟木林密不透影,从东面望到西,一路都是层层叠叠,好似连阳光都在这里犯了难。
起初我并不知危机四伏究竟是何感受。直到被那树藤圈住脚踝倒吊而起,这才多多少少感受到了些许不安,视野倒转,头朝下,脚朝上,把我晃得几欲作呕。
那树藤一开始只是在和我玩闹,渐渐地动作逐渐不耐,像是有什么在背后催促着它,忽地猛一发力,我就被狠狠掼到地上,摔了一头一脸的泥。
呸呸呸地从嘴巴里吐出一堆乱七八糟的草枝枯叶和石子,我愤愤不已,仰着头喊道:“玩归玩,干嘛突然翻脸啊!”
阴翳处似乎传来些许声响,乍一听,好似是在嘲笑我。
我一个囫囵爬起,也顾不上拍干净身上尘土,又是一阵气急败坏:“跟你说话呢,为什么这么没礼貌?”
虽说我自己也不是个遵纪懂礼的人,却最是看不惯别的家伙如此,将一手双标玩得明明白白。
风中的絮语又戛然而止,正当我以为那存了顽劣心思的家伙早已离开之时,一阵烈风骤然刮起,将我卷在旋涡之中,一路拖曳,折腾下来,我身上衣服几乎没一块干净的布料。
下山之前,那个唠叨的家伙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在外惹是生非,免得遇上不好惹的坏脾气主儿,可未曾想,这才第一站,就让我吃了个哑巴亏。
意识到彼此之间战力差距甚远,再不懂气氛如我,也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我抱紧了膝盖,团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缩着脖子,试图伪装自己是个死人。
低沉的声音自四处传来:“不认识本座,还敢往里闯?”
我嘟嘟囔囔地反驳:“大家交朋友本来一开始就不认识啊……”“谁要和你做朋友?”
“你不想吗?”
那声音又不回答了,沉默片刻,又驱使树藤缠绕我腰间数圈,急速拖上半空,且一刻不停地还在上升,吓得我口不择言,更是蛮横地指责:“不想就不想,何苦这样磋磨我!你这个不讲道理的家伙,比那个假正经的还讨人厌!我不要跟你做朋友了,你放我下”我的呵骂还没结束,就被迫直挺挺站到了一根极为粗的树枝上,还不等我站稳,它就迫不及待地松开,一时没稳住,不由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磕得膝盖生疼,两腿都麻了。
我痛得龇牙咧嘴,又恼又惧,甫一抬头,一道颀长的火红身影不知何时立在我身前。
还没等我打个招呼,玄金色长剑的剑锋不由分说地横在项前,再深稍有分毫,估计我就小命不保。我惊慌地望着他,视线逐渐上移,先是执剑的手,再是宽大的袖、微乱的衣襟、以及妖冶幽冷的一张脸。
长眉入鬓,眉尾一颗流星似的小痣,鼻直唇薄,唇色殷红如血。
“你可以说三句。”
“什么?”
“还剩两句。”
“等等、你到底是谁?”
“都已经找到北极天柜了,还问本座是谁?你家主子派你来的时候没告诉你?一句。”
“这都什么跟什么,莫名其妙的,我才不想跟你打哑谜,你害我受伤了,我需要养伤!”
男子眉头一跳,面具下的绮丽容貌显然有些发僵,他冷声反问:“谁会给一个必死之人疗伤?”
这话堪称无情到了极致,饶是厚脸皮如我,也不可避免地愣了愣。随即一阵悲愤撞入心口,我边瞪着他,边咬牙:“你不可以杀我!”
“为何不可?”男子用静默的残忍语气表达了困惑,“你身上没有一丝法力,这样闯入我的地盘,除却死路一条,还能如何?”
不过也多亏了这身干净到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法力,这才能越过他设下的禁制,胡乱踏进北极天枢,直到接近了才被他发现。人族天然对这座山有恐惧之感,妖族和修道者只要靠近就会被他感知到,或许只有这个小家伙……果然最为特殊。
他不带感情地审视我,仿佛我不过是个正在被评估价值的物件。
我对这样的目光既熟悉又反感,忍不住瞪了回去。
不料,男子却抿着唇飞快地笑了下,随后平静道:“你的眼睛…本座不喜欢,不然剜去,如何?”
我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连忙一个劲摇头,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些许实打实的惧怕和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