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踢了踢脚边石粒,扫出一块地方来,也跟着坐下,“若不是她前半程处处挑剔,也不至你几个半点干粮存不下。”

虽难听,说得确实。

自从进了大唐宫内被拜为上僧,我几乎没怎么吃过苦头,每日鲜花鲜果供着,又有宫女宦官伺候,那唐王李氏更是百般善待,半点不曾苛责,谁曾想出了长安便是一路坎坷,吃顿热乎的都得看命,可早年养成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又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物资充足时这个瞧不上那个不想吃,真到了没饭吃的时候,又只能这样强行挨着。

这越是忆苦思甜,心里就越是凄然。

好在时来运转,到底是给我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最起码有个地方歇脚暂住开开火,吃两口热粥睡柴房都好过如今风餐露宿食不果腹。我心下盘算着,也不表现出来,只是催促他们的脚步更急了些许,悟空早看出我这心口不一的货色,嗤笑一声,招呼两师弟挑起行李,慢悠悠跟在我后头。

驾着马,脚程加快,不多时就看到了那座城邦,真真个高大伟丽威严满满。在城门处解释几番,很快便被放行,路上百姓纷纷侧目,似乎我这支队伍很是少见。

我低头整了整自己的僧袍,又喊他们几个来,也检查了一圈,愣是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难不成是看他们样貌不似常人?毕竟一行四人里,大咧咧掺了一个金毛一个赤发,俱都不像甚么好相与的人物。

又往里走了一段,这才发现其中蹊跷。

数个和尚脚上戴着镣铐,沿街行乞,个个面黄肌瘦羸弱不堪,更遑论身上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伤口,一看就是受了刑罚。

我心下暗惊,忙拦着一个询问,却道是那金光寺的僧众,因犯了罪行,被罚至此。再要多问,又缄口不言,神色惶恐,连连摇头。

既然知道,便不能不搭救,更何况这兔死狐悲的场景,让我看了也心里好一阵难受。我们四个受了那僧人的邀,同他前往金山寺,一进门就发觉此处凋敝寒凉,残破凄然。与其说是寺庙,却比不上大唐半分。空有楼宇数座,却无香火,处处结满蛛网,好端端一座明亮威武宝塔,内里却是尘飞絮乱。而这一切的缘由,竟然与那塔顶宝物失窃有关。

我心下不忍,一时口快,即可托言要替他们伸冤昭雪,平反罪名,揪出那真凶,就地伏法。

夸下海口简单,怎么完成却是难事。正逢晚风阵阵习习,我自告奋勇,又提出帮忙扫塔一事,住持忙不迭答应,连连称谢,瞧那样子像是要把我供起来似的。

几个小沙弥为我烧了热水以供沐浴,心里过意不去。但舟车劳顿一月有余,实在身子骨不爽利,也只好厚着脸皮承了这份艰难好意。

沐浴净身,我裹紧里衣中衣,再披件薄衫,战战兢兢攀着台阶往塔顶去,才爬了一会儿,忽闻悟空在底下叫住我:“此处蹊跷,唯恐又有妖邪,我与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不等我回答,他自顾自拿了把笤帚,竹编草枝制成扫把的在他手上半点不应景,不过架势倒是挺足,手脚麻利,扫得比我这磕磕绊绊的快上许多。

没两下,就成了我在后头追,他在前头领。

刚泡过澡本就湿闷,又洋洋洒洒出了一后背的汗,我比不上他轻轻松松,一路只能半歇半喘,实在困难。悟空就站在几节台阶之上,居高睥睨我狼狈形态,冷声问:“师父,你还去不去塔顶一探究竟了。”

“去,当然去。”我气喘吁吁,连忙应声,“这不是为师怠惰许久,落了几步嘛……”我还想为自己辩驳几句,谁知这宝塔年久失修,一层台阶居然被踩得直直碎裂断开,我躲闪不及,忙往后退,却忘了身后是无边回廊,眼看着就要后脑着地,悟空蹭地揽住我腰,往他身前带去,免了一难。

我后怕得紧,也顾不上甚么礼数,只一个劲搂着他,用了劲去盘。再回过神来,就成了我四肢离地,恬不知耻挂在他身上的情形。

月纱自窗棂投影而入,照着他阴晴难辨的半张脸,也照着我窘迫惭愧的眉眼。我试图说点儿什么来缓解这炽热相拥的尴尬局面,却不想他一个松手,将我坠在了地面,还不等我颤颤巍巍站稳,便又径直上了楼,脚步忙乱,像是在躲什么。

显得好像是我不顾他意愿投怀送抱似的。

055|塔顶添污秽

我暗道一声死猴子又是脾气古怪又是行事不羁,莫名其妙护了我许多回,又莫名其妙松开我许多回。

如今喜怒无常亦是常态,我本该早些接受这个事实,可无奈是总会对他抱有那么一丝不合时宜不合常理的希冀,大概是托了取经前他说要护我周全那句话的福。

贫僧也想不通,但想不通的事,自然就不想了。

我揉着摔得酸痛涨闷的小腿,准备起身时才发觉自己居然一跤跌成了跛脚,踝骨处抽痛难忍,动一动便叫我不觉呼痛叫喊,甚至顾不上这是什么时辰。

悟空迈着台阶的步子稍停,他回首看我一眼,瞧不出什么喜怒来,似乎自从我将他人错认之后,他便是这副担待不起我的模样。

我只好僵着两条腿,伸直不能驱动,硬是忍着他似要剥骨抽筋的可怖目光,惊得背后冷汗阵阵,这才想起我这劣徒难说没有存了别的嗜杀心思。

念头才转到这儿,忽地感觉身旁一阵风动,我不禁举起尚能行动的双臂横到身前,唯恐他凶性大发,在这无眠深夜将我悄悄杀人灭口,瞬间将那倒背如流的经文含在口中,蓄势待发。

大概是我恐惧的心思太过明显,实际也不难看出。毕竟双手抖如筛糠,眉睫乱颤,满脸捱痛之色。若是他真不知晓,他就不是那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

但他并没做什么,甚至不再恶语相向,只那晦暗不明的眼神围着我巡视几番,这才慢悠悠走到我跟前。我跪伏在地,像是头一回发现原来我这屡教不改的大徒弟如此高大,小心抬眼琢磨他用意如何,却不想被他揽着膝弯横抱了起来。

“等、等”我阻拦不及,一闪神就下意识就抱紧了他,生怕自己又被丢下去第二回。

悟空倒是稳当,顺着弯绕阶梯一步步攀上,唇角紧紧抿着,好半晌才呲牙道了句:“果真体弱,摔一下就不能动弹,无怪那些个妖魔将你视作唾手可得之盘中餐。”

他越是不屑,我越是忍不住与他斗嘴,顾不上如今情势急转:“那也不能全赖我啊!”

谁叫不知道哪个顽劣之人,纷纷传言我是甚么包治百病的金身玉体,闻一闻百病全消,尝一口与天同寿。如非这等憋屈事,我岂会一路上遭遇百般种种,断都断不开,又只得巴着我这位神通广大的徒弟,免得失了他的保护,我便会被心存恶念之人拆吃入腹。

他虽顽劣,到底不曾真下杀手,可我竟事到如今也不曾真心信他几分。

这倒是真说不清,究竟谁不识好歹了。

想得太多,一阵阵教我头疼,混着脚踝无法忽视的刺痛,一时间又是心内戚戚,藏不住悲意愤慨。不想让他看到,我就伏在他肩上闷闷地哭。直到一阵微弱妖气笼罩彼此,我身子一僵,甚至不敢抬头。

臂弯里抱着我,暂时动不了手,而那平日里藏得极深的定海神针竟是自发地窜了出来,顷刻间制伏两名战战兢兢的小妖。

只闻得鼻息之间一股咸腥浊气,连真面目都不曾见得,悟空便让金箍棒将二妖击落,个个趴得毫无形象,口中不住地喊饶。

“哪方地界,甚么洞府,是何居心,报上名来。”

悟空又将我蠢蠢欲动的脑袋按了进去,使我不得不紧贴着他胸口,热得发烫,烫得出奇。一股极其浅淡的硝石气味儿,混着衣上檀香,倒是不难闻。又或许,那檀香本就是我自个儿的。

二妖连忙叩拜求饶,哆哆嗦嗦就将来历解释了个清楚明白,原是乱世山碧波潭万圣龙王差来巡塔的两个妖怪,可又说塔顶宝物不是他俩窃取,乃是万圣龙王的女婿九头虫怪施计抢夺而得,又有龙女窃来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用以蕴养宝物。

我听到这里也不免咂舌,怪是甚么胆大妄为的妖魔,竟是连瑶池的东西都敢偷。

悟空又问:“那塔顶宝物究竟是何?”

一个胆大些的忙答:“佛宝舍利子。”

我一惊,险些又从他怀里掉下去,连忙环了环他肩颈,凑在悟空耳畔小声交谈:“怎地这金光寺会有舍利子?”

他不言语,斜眸睨我一眼,把我看得心里直发虚,好像指认了我似的。

少顷,那莫测眸色又消失无踪,眉眼一凛,棍棒高悬,我连忙阻拦:“暂不可伤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