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盘算着,再面对他时,心里难免带了些忧虑。他总是温声询问我在因何事而困扰,我也只能随口找些无关紧要的打发了去。

期限越近,心中越是烦闷,阴翳挥之不去,沉沉压在我心口。

存了离别意,便将每次见面都当作是最后一次相处,连他们平时闹腾出的麻烦,我都逐渐开始不放在心上,也不多管教约束,倒真是获得了片刻清净。

说明了我即将前去参加盂兰盆会的消息,拖着拖着终究是到了这么一天,实在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在他没发觉的时候尽量为之多做打算。但他就和有预感似的,寸步不离我身边,难能可见地开始黏人。

心里揣着烦事,又不忍挥赶,只好放任。纵容着纵容着,反倒迎来了我受他所伤的情况,心内百感交集,却始终怨不下去。离别之日,我并未提及真实去向,阿青受我极力辩护才免了罪罚,唯恐他再犯下错事,愣是拉着他悉心叮嘱教导了一番。

何为轻,何为重,何为必要,何为不必要。

我向来当不好甚么师者,只能保他平安无恙,已是尽最大的努力。

他都默不作声点头应了,一如既往的乖巧,稍稍使我放心了些。

“待重逢之日,我想一辈子陪侍你左右,我想……可以不用离开你。”

“会有那么一天的。”我摸了摸他肩膀,“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若是天意不容,尊者你……”不,天又如何,天又能如何,它既已经带去了他所爱之人……终有一天得将其还回来。

否则便是踏碎山河,遍扫宝殿,惹下祸事,造成苦果,不论如何,也要教它还回来。

回到他身边,回到他眼里,回到他所渴求的那块心尖缺口上。

再不能失去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026|尘缘舍禅心

我似乎提及过,我在这西天取经的队伍里,根本就不算是甚么受人爱戴尊敬的一位师父。我看得出,全是无奈至极才护我上路。若是有得选,若是挣得自由身,或许早在一开始我就只剩下孑然一身了。

怪不得谁,任哪位有神通的大能被禁锢在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身边当牛做马俱都不会好受。由此,我们走走停停磕磕绊绊,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半路聚到一块儿的,能维持不多得的宁静,已是难见。

我没有甚么可教与他们的,反倒是我自己处处受人保护,思及此,总是不免悲哀。

是故虽为人师表已然数载,却惶惶终日不得安心,教我也无暇去顾及那些无关紧要的相处细节。我不清楚别家是如何,我能记得自己是如何,但却没想到竟还能够如何。

换言之,除却每晚会被拥在怀里紧紧搂着之外,我倒是真切体会了一番当个受徒弟尊敬爱戴的师父是何等体会。

分明是俊美丰朗的胡人长相,轮廓深邃而凌冽邪肆,瞳眸是浅淡如雾的紫罗兰色,却总是一脸期许地望着我,将大出我不少的手掌覆盖而上,细细揉着手心膨起的掌肉,五指钻进缝隙里,扣着,另一边舀起一勺温热的药膳,哄着我张嘴。

实属受宠若惊,何况我本不应与他有任何交集。

赫连青不再强求我做自己不愿意的事,他常念念有词,说是要补偿我,奈何我半分不觉得对方是亏欠了我几何。

他似是觉得我们便就能够如此长久生活下去,地穴深而纳凉,盘曲重叠,易守难攻,在此住了有二三日,都安静如往,毫无波澜。我压下心中惧意,再如何也不能在妖怪面前触怒他,轻则终身禁锢,重则小命不保,这我都清楚明白。

万一他哪天突然想开了,一把火烧水将我炖了,也不是不可能。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我自是不敢轻易反抗,好在他还算有耐心,并未做出更过分的亲密之举,每每当我觉得他无法自控时,不知何处而来的压抑,教他自发退开,百般不舍也只是旖旎逗弄。

他说,师者,断不可轻易辱之。

可我不明白,将我囚禁于此,不教我离开,每夜连手都不敢松,这怎么不算是「辱」呢?

人在屋檐下,不可不低头,纵是心中怨念万千,我也只能装作坦然接受。

极少有人像他这般如此了解我,爱吃甚么,爱看甚么书,甚至于晚间睡熟了是甚么姿势,都清楚明白。我知道他懂得多,会得也多,撇开不合时宜不合规矩的肌肤相贴之外,当真算得上是个体贴好相处的……妖。

我时刻不敢忘记这点,犹恐自己深陷糖衣炮弹,乱了清正本心。

“同我四海为家,观遍天上人间,可好?”男子收拢起鬈曲长发,跪在一边,“师父……主人……”我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不上不下,真是磨人。

得不到我确切同意,他也不恼,只是择日又来。

“到时仅我们二人,你想要甚么,我都给你寻来,此生再不教主人颠沛受难。”

我瞥了眼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不免觉得可笑,每个设下锁链的人都不了解,我究竟想要甚么。我不怨他人伤我、恨我、欺我、辱我,这皆是命中该遭劫难罢了。但我无法理解手中攥着力量的人,缘何又要作出一副较我更要委屈三分的姿态。

人人皆是如此,人人都这般待我。

我不需要谁的关心呵护,我只想能够对自己的命运做主。纵使活到这个年纪,似乎是一直身不由己。心往山川飞,身陷囹圄中。

“不要去取经。”不能不去。

“不要抛弃我。”可我亦是被抛弃之人。

“不要走。”又能去哪儿呢?四方万朝人海茫茫,究竟何处是我的归处?

荒芜的人应该会被相反的吸引才对,而不是我这等从来做主不了的人。我做不了自己的主,也做不了他的主。

悟空来时,带了一名神官,穿的是拜架朝衣,一身金缕,我在琵琶洞中看不真切。但见悟空跳上云端叫阵,那妖则是按下不动,不停轻抚我的脸,叫我别害怕,终是有天会让我脱离苦海。又怎知他是不是也算苦海呢?

我不言语,也不害怕,我知道悟空既然来了,自是有十足把握。但我不清楚这把握里是否包含了要阿青的命。我自然是想劝降的,又怕自己成了人质以要挟悟空,只好烦闷踱步,面带忧色。

阿青祭出法器,一柄三股钢叉,跳出洞外,两人厮打起来,他使出神通,口中挑衅:“好行者,倒是忘了你前些日子教我蛰痛的苦了罢!”

原来悟空曾来寻过,我竟是不知。

“少废话,你这妖邪从来只会此等下作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