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冰裳没有说话,眼中如一潭静水,借着门外垂死的夕阳光亮打量他的模样,一时间她似乎分辨不出眼前两鬓如霜的老人到底是谁。
她有片刻地失神,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这句话仿佛这些年澹台烬一直在等她。
他走到她面前,身体却不稳,摇摇欲坠,她犹豫片刻,还是伸出双手扶住了他。其实她的双手并没有多少温度,隔着层层布料,澹台烬却觉得她碰过的地方仿佛要灼烧起来。
她轻声问:“山中无岁月,却不知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澹台烬垂眸时,目光落在她扶住自己的双手上,血红色的微光照在她手上,如凝脂般白润细嫩,他又试着轻轻抬起自己的手,看了一眼,满是皱痕。
他痴痴地笑,不忍心拿开她的手,沉声说:“已经整整十年了。”
“十年?”
她平静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些讶异,“才十年,你却这般…?”
他抬眸,冲她笑了一下,深刻的恨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叶冰裳从这个森然的笑意里,恍然明白一切,竟无话可说。
他对世间万物皆无情,唯独对她存了全部的真心,而她却利用了这一点,将自己送上神坛。这辈子她还算坦荡,唯一有愧的,便是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她能感受到澹台烬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就像即将见底的沙漏一样,剩余的细沙越少,它便流走得越快,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叶冰裳将手轻轻移到澹台烬的心脏后面,催动掌力,九枚秩序森严的灭魂钉从他心上被打出,金灿灿的钉子悬在空中,在珠泪中打转。
澹台烬眼中泛涌着血色:“有这九枚钉子在,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所以我也一直在等,只是你今日突然来了,我有些分不清这是不是梦境。”
“十年前,邪骨从我身体里剥离,而后萧凛的剑刺向我,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要死在他的剑下,忽有一道白光挡在我身前,是你护住了我,是吗?”
叶冰裳将九枚钉子收回手中,钉子十年如一日地钉在他心上,也存了他的怨气,他的悔恨,他的思念……此刻在她手中一烫,烫红了她的掌心。
她垂下一双眸子,低低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不是很希望我能死么?”
“我砍了你的手脚,扔了一窝蛇去咬你,你恨透了我吧?”
他的双手在袖中用力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叶冰裳感到他的身体在抖,她的心哽了一下,叹道:“可这一世,你毕竟没有这么做。”
澹台烬皱起眉,同她沉默地对峙了几秒,一字一句道:“你相信这是真的?”
她反问:“为何不信?若非天道将这一切推倒重来,我还是一样的结果。一切皆有定数,你手上沾了太多无辜人的鲜血,报应终归会来,只是它不该因我而来,也不该由萧凛来做这件事。”
屋里暗了下来,墙角的最后一束微光也随着太阳移动角度,毫无眷恋地一点点流到了屋外的石阶上。
她俨然一副代表天道的模样,她说话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澹台烬不曾打断她的话,只有炭盆里滋滋的炭烤声,和她平淡沉静的声音,他凝眸望了一眼金色的炭盆,乌黑的炭已经有大半截转为灰色,好似煎着他所剩无几的时间。
他眼里升起一丝笑意,却有一行泪从他的脸上划下。
“冰裳,陪我出去走走吧。”
她沉默着,却没有拒绝。
夕阳褪去了红色,远方山头上只露出它零星的一点影子。叶冰裳搀扶着虚弱苍老的澹台烬,她闻到一股浓稠的药汤气味,侧头一看,屋外两三处小帐子下均支起锅炉,炉子里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胀的气泡,草药的苦香味弥漫在整个园子里。
她蹙眉,这辈子喝的药仿佛在这一刻涌上她的喉咙,只瞧了一眼,便有想吐的感觉。
澹台烬抬起指节发白的手掌,覆上她扶在自己手臂上的微凉双手,心里升起一丝无法言说的怯懦感。
他虽然老得不成样子,可他真的只有三十岁,等的时间久了便会萌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就如此刻,他还想触碰她。
如今他在人间,懂得爱,也懂得恨,他知道这是一种很卑贱的想法。
他的手覆上来的那一刻,叶冰裳神情微微一怔,却也顺着他。
他解释说:“这些都是我喝的药。年轻时跪了几年冰面,落下了寒疾,每至秋冬便一口口咯血。”
他很是体贴,句句不提真正的原因。
可叶冰裳明白,他能捱过没有邪骨的这十年,对常人而言是个奇迹。
他们走过通往梅园的青石板路上,厚雪压弯了梅枝,他们低头穿过,雪水不甚掉落,向他们砸了下来,叶冰裳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了一下,雪水打湿了的耳发,她没有理会,平静地往前走。
“对不起。”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叶冰裳眼睛湿了一下,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很想同你道歉。我曾经做过很多伤害你的事,我知道你很难过。”
“那个梦魇、还有蛟龙梦境,都对不起。你怜悯我是个将死之人,愿意陪我走这一会,我心里很是感激你。”
叶冰裳轻轻地笑了,声音闷闷地:“你好像变了很多。”
梅园边上有个小谭,叶冰裳记得这里,她来周国的第一年暮春时节,其实也只有一年而已,她曾在这里看见宫城垂落的杏花漂在小谭上,风吹潭水皱面,杏花便随之漂远。已是数九严寒之际,潭面结上一层清亮的厚冰,冰下有几只锦鲤游来游去,交头接耳,足见此潭清澈。
他们之间好像没有愉快的记忆,只有互相折磨的挣扎,此刻她心里起了一股悲哀的感觉,她在想,如果她在嫁给萧凛之前先看到了澹台烬会怎么样,如果她在黎苏苏之前便先给了他救赎的可能,如果她可以从儿时起就陪伴他身边,教他读书明理,教他人情冷暖,他们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叶冰裳知道的,上天薄待了自己很多年,其实也不曾厚待他。
其实只要他不作恶,他就永远能得到她的怜惜。可惜他不明白,错过了这些可能。也许是在一个深夜里,他抓住一点可怜的过往回忆之时,恍然明白了其中难以言明的隐秘。
叶冰裳感觉到身旁之人很是安静,她便侧头去看他,夕阳完全落了下去,层叠翻涌的天幕便暗了下来,梅园里漂浮着梅花清甜的淡花香,远处雪雾缭绕的山顶飘起一盏微亮的橙黄色小灯。
也许是花灯节那晚,他们在清袖坊一起看的孔明灯,也许是在漠河边上,他亲手写上诗句的那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