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慧陪着叶冰裳一起上了将军府的马车,行至那片夕阳下的山坡时,叶冰裳远远望见了那只与她共赏夕阳景的白狼。
它在目送她离去。
它的身边有另一只身材更矮瘦些的母狼,想必是它的妻子了。叶冰裳想起丹枫跟他说过的,狼的一生只有一个伴侣,若伴侣不在了,它们也不会独活。
她在马车上向它们挥手道别,将最诚挚的祝福送给它们。
小慧轻飘飘地叹了一口气,从前世子总是找姑娘麻烦,她敢怒不敢言,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世子变得温和了许多,对姑娘也越来越好,今天见世子,更是看出了他眼中的不舍。
“世子真的变了很多。”小慧在马车内有感而发。
叶冰裳痴痴地望着车窗外的雪景,听到小慧对阿枫的评价,回过神来放下了车帘,微微一笑。
“是啊,真的变了许多。我一直不懂他,今日要离开贺州之际,好像有些明白了”
小慧疑惑道:“姑娘明白了什么?”
叶冰裳若有所思:
“其实,他有些孤单的。”
其实阿枫还活着的这些年岁里,叶冰裳每年都会到贺州城里去看他,为他带上一袋山中盛放的桃花。
起初的二十年里,叶冰裳只觉得他日渐成熟,记忆中的少年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草原的风霜经年累月地积攒在他眉间,他的眉目渐渐褪去年少的稚嫩和温润,变得英挺肃穆。
而后的十年,他为草原的战争和饥荒白了头,叶冰裳发现他的发间渐渐有了白霜,眼里的疲态再也掩饰不住。
再十年,他的脸庞上有了细微的褶痕,白净的皮肤在狂劲的寒风中逐渐被掩了去,望向远处的眼睛不再充满年少时的踌躇壮志,更多的却是苍凉和无可奈何。
他曾笑着对叶冰裳说:“我老了,走起路来,终不似年少那般轻快。”
叶冰裳执起他的手细看,历经风雪的双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皱纹,掌心粗糙,是被缰绳磨出的厚茧。
然后,便不再有下一个十年。
随着故人一个个离世,叶冰裳渐渐体会到成神的代价是什么。
是上天为她准备的一场与人间的盛大告别,是无望的黑暗和孤寂,她将一个人度过无数漫长孤寂的夜晚,无人可把盏对饮,无人可诉说孤独。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将被时间抹去,人间只有她的记忆,不再有她的痕迹。
往后十年里,故人相继辞世,人间的记忆也将不复存在。
刚刚年过六十的阿枫,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骑着马跨越草原山脉,为臣民找寻耕地,却不幸从马背上跌落,在草原上走完了他的一生。
他走的那个冬天,草原又是一个大荒年。
人世间有些事,是他耗尽一生心血也无法改变的。过去他没能留下心里的姑娘,如今他也无法改变草原的饥荒。
叶冰裳在他死后,将他的尸身葬在桃花盛开之地。
来年春天,他大抵能看到此处的十里桃花,灼灼开放,春光万顷。
不思归·澹台烬篇
文不长,有点虐。
叶冰裳再见澹台烬时,其中也不过隔了十年光阴,可他却俨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模样。
邪骨离身导致他的衰老速度是常人的十倍不止。
他缓慢闭起苍凉的双目,整个人瑟缩在墙角的矮桌旁,那里有一束从窗缝里透进的夕阳光,他微微仰着头,汲取最后一丝即将坠落的温柔暖意。
这年冬天,周国罕见地落了场大雪,目所能及之处,皆是清白。屋子里的炭烧了一回又一回,宫人将头埋得低低的,抿唇屏息,不敢惹他的晦气,待烧暖了炭,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这十年来,帝王已经鲜少干杀人屠城之事,封尘的国事堆积如山在他眼中好像也不甚重要。他轻轻抬动食指,缓慢地将桌案上的暖手炉子揣进袖里,口里喃喃说着:今年的冬天,真是太冷了。
他终于体会了十年人生,一个会痛会恨的人生,甚至还会抱怨起寒冷难熬的冬季,十年前他是不懂这些的。
这些被困在宫城里的岁月将他驯化成一头金玉牢笼里的困兽,困住他的枷锁,是无力的恨意。
邪骨冲心而出的那天起,九枚灭魂钉就死死地钉在他的心上。起初的几年里,他甚至不敢入睡,因为每次夜里翻身时,钉子就会扯着他的心脏,撕心之痛便传至全身,疼得他直冒冷汗,红了眼睛。
有一天夜里,他如往常一样,半坐着依靠在床边,等待睡意袭来,那晚他梦见了叶冰裳。
她断了手脚,被折磨成了一滩烂肉泥,在地牢里奄奄一息。梦里的自己带着一副面具,红着眼睛,站在一旁看她的尸身被贪婪的蛇瓜分殆尽。
她求他,求他念在往日恩情上,给她一个痛快的死法。
可他无动于衷。他看着她挣扎于人间炼狱里,看着每一条蛇鼓睁着呆滞的双眼,一口一口吞吃她的血肉,她尖叫声渐渐变小,然后咽气死了去。
伴随着她咽下的最后一声气息,他从梦里惊醒,手心里泅出一层湿漉漉的汗津,浑身颤抖。
不知帝王想起了什么,他披头散发,疯了似地赤足狂奔,跑向了昭华殿里,殿里的衣物用品与她走前无异,原样摆放,他一整晚伏在寢殿的床帏中,深深吸取女子身体残留的清香,竟不防失声痛哭。
红漆剥落的大门紧闭着,显示着死亡的荒芜和危险的气息。火盆里的炭还未烧完,他却听到这扇年纪比他大了许多的红漆大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被人轻轻推开,寒风顺着大开的门洞,来回穿梭,滚落了几片被风刮来的枯叶。
屋外残阳如血,女子站在门前,恍若披着一层暖灿灿的圣衣,他睁开双眼,慵懒地靠在墙角,眼神里透出一种濒死的迷茫和绝望。
见到是她来,苍老的澹台烬几乎用尽一生的力气从地上撑起身子来,他没有叶冰裳想象中的阴森恐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副即将踏入黄泉的淡然,可却偏偏有一分倨傲存在,好似只要一抬眼,就可睥睨众生。
师父同她讲,她在人间有一故人大限将至,得知是澹台烬,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她微微颔首低眉,同师父说:弟子想去看看他。
师父捋了一把长须,目视远方若有所想,许久才道:“应该去看看。”
叶冰裳抬脚迈进凸起的门槛,他眼睛亮了亮,微微勾起唇角,眉眼弯垂了下来,如一弯苍白的冷月,便扯着嘶哑的声音对她说:“你来啦。”
只见他捂着心口,缓缓地走下台阶,走到她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