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风凉爽湿润,漂浮着清甜的草汁和淡淡花香,他却越吹越感到脸上被她打过的地方正火辣辣的热,似乎要燃烧起来……
官道沿山林而开,蜿蜒曲折,茫茫不见前路,漠河的尾巴在这里便要断了,不再沿京城方向汇入,而是转道去他方,叶冰裳默了默,跟随军队坐下歇息。终于可以放下湿重的裙摆,她将水用力拧干,裙摆上的水“哗啦”一声落到地面上,立刻便渗入干裂的泥土中,几棵顽强的小草,在裂缝中冒出头,因缺乏雨露滋养,草尖呈现出病态的黄色。
她叹了一口气,心头涌上一股怜惜之意,同她一般,便是低微如小草,也在艰难生长。想到此处,便站起身来,朝方才过来的水流走去,双手合拢,伸入河中舀起一捧水,走回到那块贫瘠干裂的土地旁,弯下腰,轻轻将一泼水洒了上去,如此往复数次。
温言身体依旧不见回转,只是暂时保住了性命,硬撑着一口气罢了,他走到叶冰裳跟前,轻声问:“王妃在做什么?”叶冰裳摇摇头,道:“没什么……对了,今日怎么不见三妹妹?”她正好想问问黎苏苏,打算如何处理九枚灭魂钉,却听温言道:“三日前就已不见叶三小姐的身影,不知去了何处。”叶冰裳听后默然。
她没理会萧凛不经意间向她投来的目光,径直去找了黎苏苏的枣红马,若马不在,便是她自己走了,若马还在,便是……她四处寻了一圈,并未见到那匹显眼的红马,那应是她自己走了,神女似乎总是这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又不经意地突然出现在众人的生活中,想必萧凛也是看见马匹不在了,知道她是自己走的,故也不加以阻拦。她心中为黎苏苏松了一口气,自从那晚在漠河边看到河灯起,她便一直有隐隐的不安,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像等待着他的猎物往陷阱里跳,不幸的是,她便是那只猎物。
林中忽而散出一股粉红色的烟雾,一只银蝶扑棱着双翅,从弥漫在眼前的烟雾里飞出,亲昵地饶在她周身飞舞,闪烁的银粉如沙般从翩翩舞动的翅膀上被抖落而下。叶冰裳嘴角泛起一丝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意,柔声道:“是你啊……你怎么来了?”银蝶似乎听懂了她的问候,在她身上舞动翅膀,不断向上旋转着身体,最终轻飘飘地停在她的发簪上,为朴素的发饰增添了一抹靓色。
粉雾中走出一黑衣人,手中提着一盏形状颜色皆有些怪异的提灯,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眸子。叶冰裳未见过此人,不禁后退了两步,这名暗影卫看向她的神情颇为复杂,僵持了一会,他垂下眼,握在剑柄上的手松动了几分。叶冰裳只觉来者不善,往后捎了捎,轻声道:“请问阁下是何人?”他默了默,拿开按在剑柄上的手,将另一只手中的人皮灯提柄递给叶冰裳,冷声说:“陛下让夫人看看。”
萧凛见叶冰裳走了良久,还未归来,脸色又沉了下来。一旁的虞卿瞧了他一眼,试探道:“那天晚上你们发生什么事了?”他伸手在空中指了指萧凛的左半边脸,暗指那晚留在他脸上的指痕。萧凛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提剑起身,虞卿啧了一声,道:“想不到柔弱的王妃床笫之上竟是这样的悍妇做派。”
“虞卿!”萧凛喝住他,虞卿抬手抚了抚脖颈,不正经地撇撇嘴:“好好好,我不乱说。”见萧凛不应他,而是提剑朝叶冰裳去的方向走了几步,他自讨没趣,正打算收回目光,却又见萧凛如修竹般的背影停了下来,僵在原地几秒,冷着声音说了一句:“闺房之趣,你莫打听。”
好一个闺房之趣,一身道士打扮的虞卿笑笑,便去了。
粉雾不呛人,却模糊了视物的双眼,黑衣人递来的这盏灯散发着一阵阵难闻的恶臭,这样的气味叶冰裳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在战场的死人堆里闻到过,萧凛每次打战归来时,铠甲上也有过这样的气味,每每她都忍不住掩住口鼻,才勉强不至于反胃吐了出来。可现在,她却感到心上的战栗胜过恶心。
她拿起灯仔细瞧,透明的灯纸上还存有些许毛发,叶冰裳的双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这哪是一面灯纸,分明是一张人皮!黑衣人眼眸灰暗,对叶冰裳说:“夫人翻过来看看。”叶冰裳照着他的话,翻过灯身,上书三个大字:“廿白羽”。
她惨叫一声,扔掉了手中的人皮灯,灯盖从灯身上脱落,一阵风过,几缕轻飘飘的灰被吹到地面上,即使已经被燃为一堆灰烬,不见真身,但她头上的银蝶依然能感受到同伴的尸体,扑棱着翅膀,飞向这些灰烬。
叶冰裳眼眸充血,声音不稳:“这是……是……廿将军?”
“是。陛下让我告知夫人,廿将军被扒皮抽筋的下场都是因为夫人的一意孤行。皇宫里还有一位夫人的故友,名为凌儿,若夫人不愿她也落得这样的下场,还请夫人速速随我等回去。”
叶冰裳怔怔地看着这盏灯,恐惧和绝望纷至沓来,她想活着,恐惧死亡,可她更怕有人因她而死,因她堕入无边地狱。
天空呈现出墨蓝色的状态,待这名暗影卫还要多说些什么,见萧凛已至附近,他警觉地朝四周看一眼,确认萧凛没有带多余的人马,当下轻呼了一口气,提起人皮灯,将剑挎上身,对叶冰裳说了一句:“夫人若不去,下次便是陛下亲自来了。”那人说完,便消失在了丛林中,叶冰裳抬眸看他的背影,他手中那盏用廿白羽的皮制成的人皮灯在微风中晃晃荡荡,变成远处的一个点,最后轻飘飘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她恐惧悲伤难抑,跪坐在山林间,掩面痛哭不止。
萧凛到的时候,粉色迷雾还未散去,他心中觉得不对劲,正想上前一探究竟,又见迷雾中的叶冰裳跪坐在地上屈腰掩面,止不住地啜泣。他心里却是一阵从未有过的惶然无措,愣了几秒,阔步上前扶起孱弱的叶冰裳,将她护在怀里,柔声问:“裳儿……怎么了?”
她抬眼看到是萧凛的面庞,他的一只手还不住地轻拍自己的背,温声安慰。叶冰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伸出双手扶着萧凛护在她身前的手腕,借力站起身来,抬起右手背轻轻抹去挂在脸上的泪痕。她深呼吸的几口空气,以为自己是调整好了,便嘶哑着声音道了声谢谢。
可未行几步,方才那道气味却久久不散,无孔不入,她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死人堆里的恶臭味,胃里忽然猛一阵翻江倒海。
“怎么了?”萧凛蹙眉。
“没……没事……我只是……我……”
她捂住自己的嘴,脑中全是方才近距离看那盏灯的细节,甚至连他皮肤上的毛发和纹路都清晰可见。她耳边似乎都能听见廿白羽的皮被整块扒下来的声音,胃里的酸水几乎一瞬间窜上了喉咙,她忙屏住呼吸,背过身,一手往身后推开要上来扶着她的萧凛,整个人蹲了下去,浑身寒遍,恶寒几乎侵骨入髓,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全身无一处不在颤抖……
萧凛深深蹙眉看着蹲在地上满是恐惧的叶冰裳,他也蹲下身,比起缩成一团的叶冰裳,他蹲下的身影看起来比她高大了近乎两倍。萧凛犹豫地抬起手,触碰到叶冰裳耸起的双肩,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异样感,不禁羞愧于那晚对她的粗暴无礼,见她没拒绝,方才替她挽上鬓边垂下来的耳发,温声说:“刚才你见了何人,发生了何事,同我说。我是你……丈夫,天塌下来,也有我替你顶着。”他有意闭口不提休书之事。
天色暗了下来,叶冰裳还是一言不发,萧凛抬头看了一眼天,叹道:“我们先回去,还能走吗?”叶冰裳觉得疲乏不堪,轻点了点头,身形不稳地站了起来,回去后,萧凛将她送至火堆旁坐着,自己转身去烧了一壶水,将水倒入杯中,待水至温热时,将杯子送到她眼前:“喝一点。”
叶冰裳接下水,含了一口,慢慢吞咽,待喝下一口水后,身体才慢慢恢复了过来,她吸了吸鼻子,又温软地道了一声“谢谢。”
萧凛接过她喝的杯子,先是沉默,而后轻摇了下头,眼眸晦暗不明。
“没事。”他良久回道。
由于我的名字跟好些人都重复了,孩子想改名??可是又怕改了以后,你们就不认识我了??????
不思归35
暮春过后便不再下雨,将将入夏,层层叠叠的里外衣让行路人感到劳赘,温热的晚风就远山那头徐徐推送而至。已是深夜,叶冰裳脑海中还是忘不了那盏晃晃荡荡消失在她眼中的人皮灯,那是一条人命啊,她怎能释怀。
帐内烛火明灭,曼妙身姿静坐于灯旁,火芯虽小,却也将她的半边脸烤的通红,她浑然不觉热,不觉痛。
萧凛垂眸立于帐外,似是在冥思。其实让脚步踏入帐中很容易,只是心有芥蒂,便忧这般是否妥当。夜色渐沉,一个落寞的背影转身微晃地走入橙亮的火光中。不是帐中那盏。
扎营大门外,驶进一匹矫健的枣红马,马上少女红衣俏脸,双颊微红,潜龙卫皆识得她,未有人上前阻拦。黎苏苏远远看见萧凛时,神情微怔了一下,眉头几乎拧在一起,未等萧凛看她,少女便飞速掉转马头,在马背上挥动皮鞭,高喊了一声“驾!”那马儿提起前蹄,如箭一般向前奔去了,身后扬起一片尘土。
萧凛听到她的声音,正要开口叫她,却只见马背上一个飒爽的背影,随即一想,便也咽下了到嘴边的名字,回头凝望了几秒叶冰裳的帐子,烛影幢幢。她还未歇,虽未见她的脸,但似乎可以想象她坐于桌案前垂首静思的模样,温柔娴静,可她不会在意自己如今与谁亲近的。萧凛默了默,转身走了。
前半夜一切都很安宁,往来之人可听见火堆上发出清晰的“劈里啪啦”声响,还有微风淌过漠河,发出粼粼的清波荡漾之音。叶冰裳坐在帐中,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待到星光漫天,越坐越觉得浑身冷颤,手脚冰凉。正打算俯身吹灯时,听到帐外沉稳的脚步声,踩在草地上,窸窣作响,她顿时提了一口气,屏住了呼吸,好像这样来人就感知不到她的存在似的。随着帐帘出现褶皱状被轻轻掀开,她才抬起了头,正巧与萧凛的深眸撞了个满怀。
四目相对,萧凛的耳朵热了,却也看到了她满眼的疲惫之色。
叶冰裳有片刻的失神,片刻迷失在萧凛那双清朗的眼睛里,眼尾红曳生情,将迷蒙的醉意揉碎于其中。她回过神,双手撑着桌站起身来,束手看他,时光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中。
“你怎么来了?”叶冰裳抿了抿嘴,有些踌躇。
她似乎都能想到萧凛下一句会说什么“难道我不能来?”口吻或许还有些微霸道,她闭了闭眼睛,感到一股酸涩从眼窝开始一点点渗透到全身的每个角落。
然而,萧凛却并未这样说。
他静默了许久,忽然如释重负,笑了笑说:“我只是想来陪你一会。”
一点不经意的温柔从他眉眼中流淌而出,他脚步微醉地走向了她。
叶冰裳微微蹙眉,看他的样子像是喝了些酒,心想:不是说滴酒不沾么?今日又是闹得哪一出......
她轻叹了一口气,虚扶他坐下,便打算转身去外面给他找杯茶水醒醒酒,正是提裙转身之时,一没防备便被萧凛拉进怀中,他的呼吸带着微醺的酒冽清香,将脑袋埋于她的脖颈处,整个人沉甸甸地轻压着她,但她却感受到了萧凛喘息中的克制和烧热了的脸庞。
他的手今夜倒是很安分,口中不断呢喃着什么,叶冰裳没听清,滚烫的气息一下轻一下重地吹打在她的肩窝里,他的脸也轻轻蹭着她微凉的肌肤,叶冰裳不禁打了个激灵,痒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晚风暖醉,她长睫微微颤动,轻声唤了他一句萧凛,拍了拍他的肩,轻轻把他推开。往日里用尽全身力气都推不动分毫的人,今日竟愿意顺着她的手,缓缓离开那片温香的软肉。
他抬头,眼角红了,眸子清亮,烛光残火碎成星点陷入他眼中,叶冰裳从未见过这般脆弱的萧凛,到了嘴边的话,竟也觉得不忍心再对他讲了。
他终于在她面前低下了头,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