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口中的最后一声呢喃,在她推开他时,终于被听清,他口中含糊说着“对不起”三个字。
叶冰裳缓过神来,低声问他:“对不起我什么?”
她是恨萧凛,但不代表她认为萧凛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抛开现在他们还是夫妻这层关系,他要选择护着谁,都是他的自由。
萧凛的手顺着宽大春袍的袍袖抚了下来,一直到手腕才停下,用指肚轻轻摩挲了两下。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沧洲城外抛下你去救......救叶夕雾。我知道你很难过。”
他微微低下头,声音很轻。
叶冰裳轻咬下唇,不知为何,烛光照到眼中好像有些熏到她了,她感到眼里有些热。
她声音不稳,“你对三妹妹动过心吗?......实话告诉我。”
萧凛哑然。垂下眼睛,算是默认了。
叶冰裳了然地笑了笑,微微用力,把一对腕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温软滑腻之感转瞬即逝,萧凛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寸。
有些事情,他们各自心知肚明,可一旦挑明了说出来,却是万分艰难。
他也明知道,这段分离的时光,她与澹台烬就如夫妻般在一起生活,夜深时也该红烛帐暖,春光万顷,以至于再见她时,她眼中的疏离与陌生,断了他们的所有后路。
萧凛闭上眼,不敢让自己再想下去。许久后睁开发酸的眼睛,没有预兆地开口问她:“那你与澹台烬呢?”
......
“就是...你想的那样。”她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有些怅然地笑了,“那我们算不算扯平了?其实,你也不爱我的,我一直都知道。”
这个“也”字打破了平缓地气氛,叶冰裳有些不解,望着眼前俊朗的眉目皱了起来,眼中的哀恸几乎让她心惊。
萧凛双手握住她的手肘,把人又带近了几分,甚至到了可以呼吸想闻的地步,他森然道:“我和澹台烬,你选谁?”
叶冰裳也皱眉,低下头,“你非要我选?”
“选。”
她眼眸里泅了一层湿漉漉的水光,咬了咬下唇,道:“我若选澹台烬呢?你放我走吗?”
萧凛瞧着她,眼眶滚烫,甚至喉咙不断涌上一股股酸涩,难以自抑,他一把将叶冰裳揽了过来,就像他一直想做的那样,抚上她瘦弱的脊背和披肩的青丝,柔软的唇近乎要贴上她的耳廓,嘶哑着声音说:“为什么?我哪里比不上他?”
黎苏苏垂手立于帐外,凝眸看着两人紧贴在一处的烛影,萧凛向叶冰裳凑过去的侧脸,至贴在她耳廓上的那一刻,像极了一个患得患失的亲吻,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黎苏苏猛地闭上双眼,大步向别处踏去。
青年的呼吸里洒着温热得酒香,叶冰裳这次再想推开他却是不能了,又听他说:“不要选他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裳儿,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紧绷在他心里的那根弦突然挣脱断裂,悲戚趁着醉酒之夜也肆无忌惮地疼了起来,他的手有些哆嗦,松开了叶冰裳,一双醉醺醺的眸子混着一层水雾看着她,嗓音沙哑:“我害怕了,真的很害怕,我做的所有一切,好像都入不了你的眼...你一点点地放弃我,不在乎我,不关心我去哪、和谁说话,不在乎我对叶夕雾有没有不同寻常的照顾。我知道你在放下...像从前一样温柔待你也好,还是学着澹台烬一样粗暴地对你,甚至笨到跑去买桂花糕,想引起你一点点的回忆。可是我无论怎么做.....你都不愿意多看一点,你有心事,有难处,却一句都不愿对我提及。”
“我知道,我做过伤害你的事,不敢奢求你信任我。”他突然悲凉地笑了起来,“我纠缠你的样子是不是特别难看...我自己都觉得不堪入目,无耻...可悲。”
“好了,别说了...萧凛,别说了。”她呢喃道,声音极微弱,“你没有这么不堪。感情最重要的是两情相悦,两心不疑,可我们......回不去的,难道你就能做到毫不介怀吗?即使今日我与你之间的爱恨归整为零,我们回夏国生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你真的会开心吗?”
“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将坐拥无尽江山,永享人间富贵,名利权势于你而言唾手可得,爱你的人很多,多到你甚至可以忽略他们的存在。可我不一样...我从来都和高高在上的你不一样。这十八年战战兢兢地活着,生怕什么事做得不好就会被在意的人抛弃,可我什么都做得很好,我比三妹妹努力,比她刻苦读书,我礼待下人,没有半分看不起生活在困苦中的贫民百姓,我做得比她好,可三妹妹什么都有,我却还是一次次被在意的人抛弃。”
“其实我这一生,从未得到世人的偏爱。”
叶冰裳见萧凛静静地听着,呼吸窒了窒,微醺的眸子染上点点怜惜,她的指节有些苍白,微微蜷缩,打断了萧凛正要开口说的话。
她的声音渐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该说你爱我,要我相信你一次。像我这样的人啊,祖母不疼,爹爹不管,从小到大也吃不到几顿热饭,现在嫁人了,也没能得到丈夫的心,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承受你的爱意呢?在你第一次抛下我的时候,我就该把你狠狠地推开,可我该有多希望陪我度过一生的人是你,才会让你接二连三地抛弃我...”
她的眼睫挂上两颗晶莹的泪珠,如蝴蝶翅膀般微微颤动,声音哑得厉害,呢喃道:“好了萧凛,我们到此为止。”
她站起身,离开了他,怀中的温热顿时化作帐外湿润的微风,他猛地站了起来,抬起双眼凝望她的背影,“若我可以做到毫不介怀呢?”
“可我介怀。”孤寂的背影在说话。
萧凛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袖中攥紧的手仿佛一瞬间泄了气般地松开,滚落了几滴热泪。
月光温柔,那是自贺州回来后,他们唯一一次心平气和地对话,彼此坦诚,毫无保留,可它不是一个好的开始,而是一个遗憾的结束。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执手夜话,萧凛此生无数次回忆起这个夜晚,皆痛不能寐。
*
帐外暖风轻颤,她缓步而出,直腰迎风,眼中湿漉漉的,仿佛是萧凛眉眼上的醉意会传染,她也难逃迷蒙的心事。多日不见的黎苏苏正坐在一颗歪脖子树下,一手撑着脑袋,脸颊微微凹陷,有些瘦脱了相,另一手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未等叶冰裳唤她,便见她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咧开嘴,露出几颗洁白的齿贝,模样娇憨可爱,“大姐姐,你过来。”她招手叫道。
叶冰裳微微颔首,走到她跟前。低头看了一眼她用树枝画的结印和符咒,好奇道:“三妹妹画的是什么?”
黎苏苏从错综缠绕的槐树根上站起来,伸手掸去衣摆上的尘土,低声道:“降魔的东西。”她的眼睛向左看看,又转头向右看看,神秘异常,拉近叶冰裳,附在她耳边说:“取邪骨,我需要你的帮助。”
叶冰裳蹙眉,微一沉吟,问:“怎么帮?”
“把他的后背留给我。”
叶冰裳从黎苏苏手上拿了一盏琉璃灯,听她嘱咐:“我利用你引了澹台烬过来,你朝西边一直走,他在来的路上。”黎苏苏停顿了一会,将叶冰裳微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捂热,轻声道:“他舍不得杀你的......你...去吗?若你不愿意去,我也不能逼迫你,但是...留给苍生的世间已经不多了。”
勾玉附和道:“你别怕。他愿意来这里,就是舍不得杀你。叶冰裳,天下苍生需要你的帮助。”
她垂下眼眸,怔怔看着黎苏苏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热熏得她眼睛有些发红,就连开口说话时,喉咙也泛着酸涩,“三妹妹莫这样说,取邪骨是为苍生,此乃正义之举,我定当竭力而为。”
照着黎苏苏指的路,一路朝西走,她却有些后怕,向身后一望,不知自己心中是不是在期待着什么,隐隐中又听到了河水奔腾之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漠河。
她定睛一看,漠河边站着一个玄衣男子,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心泅出湿润的汗津,又走近几步,抬手揉揉心口,轻声道:“澹台烬,是你么?”
他一言不发,低眸敛目,寒气让他的脸变得苍白无比,叶冰裳出声,他才抬起了眼睛,露出一双幽绿阴森的眸子。叶冰裳对上他的眼睛,整个人定在原处,硬是跨不出一个步子。
两旁的青松被隐匿在黑夜中,澹台烬抬手挥袖,青松枝头升起几缕淡蓝色的幽火,照亮了眼前的一小段路。叶冰裳这才看清他的面容,神色凌厉,眸中透露出浓浓的威胁,可她却惊异地发现,这双可怖的眼睛里透露出点点的疲惫之色,好似许久都未曾入睡,浑浊泛红。
叶冰裳想起当年,他刚从冷宫搬到将军府时,还不是这副模样,也许是他伪装得太好了,漂亮的少年平日里十分宽和懂礼,也没有半点架子,加之身世可怜,躯体孱弱,总是惹人心疼。
他常常在大冬日里被叶夕雾罚跪冰湖,叶冰裳就曾见过一次。那日风雪交加,满地清白,大雪覆盖了远处的山头,他孤零零地跪在结冰的湖面上,乌黑的发丝结出一层寒霜,叶冰裳怔怔地站在西厢廊道上看着他,一会有下人来同她说,云姨娘有事找她,又一会去席上应付众人,她当时已是萧凛侧妃。
几乎过了半日再路过此廊道,侧头一望,那少年还跪在冰面上,雪也越下越大了,她因跪得太久,膝盖几乎要失去知觉,他闷哼一声,双手撑在冰面上,堪堪稳住身体,又忍不住咳嗽一声,寒气入肺。叶冰裳见他双手冻裂出血,温热的血缓缓渗出,不一会就被冻成了血红色的冰晶,她站在廊道里,双肩不由得一颤,下意识地抬手去解开身上的狐绒大氅,让路过的下人把大氅送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