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一愣，复又恨恨道，“你别以为今天放过我我就会感激你，我不会罢手的！”

卫青摇摇头，也不言语，只默默看着李敢慢慢从地上挣扎起来。

那年轻人站起来，手攥着剑，恨恨的看着他，大约是很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他正想再开口劝劝他，突然感到身后有一种如刀锋般凌厉的气势一瞬间席卷过来，李敢的脸上陡然变了颜色。

卫青猝然旋身，不出所料，正看到匹练似的剑光自霍去病掌中射电般弹出，自他身前呼啸而过直冲李敢刺过去。这一瞬间的惊悸感觉甚至比刚才还要来得更强烈而鲜明，好在是先一步有所感知，虽是在电光火石间，他还是及时制住了霍去病握剑的一只手，把那剑锋生生顿在李敢额前。

剑下的青年似是骇呆了，看着那近在眼前的寒光，动也不动。卫青急道，“你还不快走。”

他贴身拦着霍去病，分明感觉到后者怒气暴涨，好似已全然失了清醒，自己若是阻拦不住，李敢这条命大概真会丢在这里。霍去病猝然受制下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反应过来，激烈的挣动着。论气力他到底比不过霍去病，只是后者多少又还顾忌着他，因此局面倒是僵持着。从远处看，两位位极人臣的大司马贴身拉扯在一起，画面竟有说不出的古怪似的。他却心知自己气力必不持久，心里又更急一些，一面全身抵着霍去病，一面又向后面李敢喊道，“你快点走，要找我也得把命先留着。”

李敢早被骇得说不出话来，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愣了半天，终于一转身走了。霍去病瞧得分明，一时间火气又腾的更窜上去几分，竟不顾一切掀了卫青的手，提着剑便往外冲。

卫青一惊，转身又把他扯着，死死不放。

“放手！”霍去病急了，大声喊起来。“你让我去杀了那个该死的混帐！”

“你想找死吗？！”卫青厉声呵斥着，“他是李广的儿子！”

“李广的儿子怎么了？”霍去病气急败坏的吼着，“他要杀你！”

“我不是没事吗？！你不要胡来！”

“他今天不成功，以后鬼知道还会搞什么花样？！不杀他我死也不放心！”

“他这次没成功，以后我不会自己注意吗？你杀了他，再把自己命也赔进去？！胡闹！”卫青恼火起来。

“赔命又如何？”霍去病扬声反问，又涩然苦笑了一声，“反正这一回是真被扫地出门了。”话说着，目光却现出狂狷的狠决来，如同锻得暗红发光的三尺剑锋。

“霍去病！”卫青一怔，脸色陡然沉下来，“就算他要杀我，那也是我卫青的事，跟你没关系。”

霍去病一愣，全身动作陡然停下来，面上神色数度变化，最后却显出凌厉的决然来，“好，好得很！好得很！”他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如鹤唳般在暮色中响亮的长长盘旋，某一刻却突然停下来。他灼灼看着卫青，一字一字道，“那我霍去病要喜欢你，要杀他报仇，也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就算我，要把命赔进去，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命由我不由天，也不用舅舅你替我悠着。”

卫青浑身一震，脑子里好象有什么突然炸开来一样，隆隆不绝全是回响。眼前却是霍去病漆黑透亮的眸子，光焰倔强灼热仿佛能刺伤人眼。

“好，好得很。”他竟也涩然笑起来。“我养你十六年，养来给人白白赔命。你去你去，我不拦你。”边笑着，边后退着慢慢把紧攥着霍去病的手松开来，一字一字慢慢道，“我只当没有过你这么个好外甥，以后你是赔了命也好，被雷劈了也好，都跟我没关系。你不用再嫌我束着你，我也从此省了心，彻底省了心。”

左臂的失血引出一阵一阵的晕眩来，他竭力克制着把话一字一字说清楚，转身往里走过去。

霍去病一时如遭雷击般僵立不动，方才狂燥掀天的气势像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淋得声息全无，一瞬间苦涩绵延的静邃中，只觉眼前卫青渐而远去的身影在沉沉暮色中竟是异常单薄，仿佛立时便要被这夜前的萧瑟黯光融至无形似的。心脉突突跳动的惊悸中，他忽而感到手腕间触感异常，呆呆的抬起来一看，尚且温热覆于手上的，却是暗红粘滑的液体。

“舅舅！！！”

他声嘶力竭的喊起来，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念头，只是不顾一切狂奔过去，死死抓着卫青。

卫青也停下来，并没有拂开他的手，只是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霍去病急促之下全然忘了言语似的。内里汩汩滔滔，滚滚不穷，全如涛浪涌动般震烁跳腾。到嘴边，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只觉眼中一点酸涩刺痛，眼前卫青疲倦异常的脸便渐渐模糊了。

他天生狂骄，一直也过得顺遂，仿佛自有意识起从未哭过似的，对于哭这种东西，便也从来没有概念。只是这一刻，全身有若冰炭相加，所有一切瞬间轰然鼓动，如焰火般扬扬烈烈，眼泪却是不听使唤似的泛上来。

从没哭过的人一旦哭起来，当真是笨拙而又无法收拾。温热液体气势汹汹的漫过脸颊，引出相当怪异的不适感觉来。心里本已是难受，脸上也湿淋淋的又麻又痒。他本能的想抬手抹脸，却发现手还紧紧攥着卫青。他又不敢放手，只能任眼泪漫下来，一边抽着气一边把脸皱成一团。

卫青也是第一次见霍去病哭，一时也发愣起来。残阳已退，夜色上浮，借着淡淡月光便可看见面前哭得淅沥哗啦的家伙，明明平时那么高大凌厉，可一旦哭起来，其实也跟孩子似的，把整张脸委屈的皱成一团。就像小时候他喂他喝药，药入口时他便也会抽着气皱着小脸，那神情与现在，原来是一般无二。

其实还是个孩子呢。

他默然许久，终于叹口气，却是把没被霍去病抓着的左手抬起来，用衣袖拭着上面的液体。“好了别哭了，这么大个人了，哭起来难看得很。”

霍去病一愣，呆呆的把目光抬起来。一时果然连哭也忘了，只愣愣站着，任卫青把手放在他脸上，慢慢把那些湿淋淋的东西擦去。

“我气头上说的话，是重了些。”卫青慢慢说到。“可你也不能净说些作践自己的话是吧。”他慢慢用衣袖把粘在霍去病长长睫毛上的水珠也轻轻擦去，“舅舅只想你过得好，要你赔条命替我报仇做什么。”

霍去病还是有些发愣，出了神似的看着卫青，好象有种陷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可触在脸颊上卫青的手，却是如此温柔细腻，就像凉凉的夜风一样。

卫青把霍去病的脸擦干，看他还是一脸呆愣状，不由又叹口气，用手拍拍他的脸，

“去后面库房拿点纱布和药过来，帮我包一下伤口。”

“啊？！”霍去病猛然回神，这才发现卫青一直用的是受伤的左手，月光下还可看到衣袖上大片暗红的血渍。但血已经凝固，没有再滴下来。

“怎么，怎么…”他一时悔得眼冒金星，手却还是下意识的攥着卫青的右臂。“我去叫人从宫里找大夫来吧。”

“不行！”卫青截口道，“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可是！…”霍去病忿忿抗议，却看到卫青一脸严肃而把后面的话吞下去。

“一点小伤，要什么紧，你赶快去库房拿东西过来，我在书房等你。”

“好的。”霍去病不情愿的点点头，这才慢慢放了卫青的手。手一旦放开来，莫名的就有种不安稳的感觉，觉得卫青会离了他不见或是躲开他似的。于是刚转身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神色犹豫的问，“你会在书房等我吧。不是故意把我支走然后，然后就不肯见我吧？”

“嗯？？”卫青对他的逻辑一头雾水。看霍去病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他想了半天才稍微明白一点，这一下，却不由笑起来，“想什么呢，你只给我快去快回。”

卫青笑得本也是自然，却是在霍去病看来，直如明光穿透层层暮霭，瞬间氤氲出和暖光晕来。这一时似忽有清钟响起，清越鸣动借着快畅晚风，穿透了千里重云中的山穷水复。而这一天中的宛转幽涩，终也不必再提。

“好的好的，快去快回。”霍去病咧嘴笑着点点头，转身朝库房跑去。

卫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轻轻叹了口气，却又微微笑起来。抬眼望时，风把浮云吹散，月光像水一般温柔的流泻下来。

正是

月出东斗，好风相从。

太华夜碧，人闻清钟。

☆、第 8 章

“你倒是说话呀你！”平阳到底失了耐心，声调眼见着高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