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任安一时说不上话来,最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拿出个不起眼的细细药瓶来,有些笨拙的走过去放在案几上。“这个,是从百越过来的人带来的,我也不知道您看不看得上,不过听说祛寒是很有用的。”

卫青早年受过冻,后来大漠里也是气候苦寒,身上难免侵了寒症。这并非重症,不过是纠结于身,难以根治罢了。一般人也并不知晓这一节,不过是任安跟随他多年,对此多少了解。

“这个,谢你了。”卫青冲任安笑笑,把药瓶拿起来放好。这春寒料峭,又是阴雨天的,胸口,手脚,都有些隐隐作痛起来。倒是亏得任安这番心思了。

任安说着便要告辞,卫青想着平阳那一顿吵,这家里气氛古怪的,也不好留客,便拿了地图在手上,同任安一起出了门。下了大半天的,雨水却也不见小,籍着一点冷风斜斜飘着,很快便沾湿了衣摆。他本是想随便寻个客栈要个单间安静呆会,等天黑了便回府里去。这一路上却并不是繁华的街区,走了半天没寻到,抬头一看,竟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骠骑将军幕府。

这真是,奇了。居然会走到这里来。

他远远的站在原地,隔着灰白雨帘望过去,不知为何,胸口针刺般的隐痛顿时加剧的鼓动起来,连带着手脚关节各处的痛感,也渐渐跳腾上来,也不知是叫这冷风冷雨撩起了寒症抑或其他。恍惚间,却是想起那天霍去病狠狠甩了他的手一路头也不回的负气跑开时,他半晌僵立于原地的鲜明的冰冷。

“你家外甥,非但不领情,还恼恨得很呢。”

平阳的话一时浮上来,他苦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你的话什么意思,再说一遍。”

“我…”年轻的幕僚不知为何,突然犹豫起来。霍去病就坐在他面前,一身宽大白袍,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在把玩着手中短剑。可他却突然觉得有格外冰凉的气息充斥四周,叫他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身体。

“说话。”

短促而没有声调的命令,幕僚却觉得有莫名寒气自后背阴凉的浮起来。他几乎想就这么退缩而去,但想到他本是新到将军府上,若这头次表现便如此懦弱,怕以后前途就十分渺茫了。辗转半刻,终于又鼓起勇气开了口:

“我是建议将军您不要那么大张旗鼓的接收大将军的部下。”见霍去病没有回应,他咽了咽口水又道,“大将军带兵十多年,手下势力绝不可小视。将军您这次如此大张旗鼓的接收大将军部下,还个个加官进爵,岂不是公开与大将军生隙?大将军现下声势虽已不及将军您,但多年来声望犹在。”他见霍去病继续漫不经心的把玩短剑,不由放缓了语速,慢慢道,“所以在下觉得将军您还是该当慎重考虑的好。况且,况且将军您与大将军总还是舅甥关系,您这么公然与大将军为难,外面传开了,未免要说您个不顾人情,甚至说您忘恩负义,对您的声誉也是不好。”

本来似乎随意抚摸着剑身的手突然一停,“外面的现在都这么说我吗?”

幕僚一怔,“确实,确实已有一些议论。”

那边长久的没有说话。年轻的幕僚忍不住又补充道,“自古人言可畏…”

“我不在乎!舅舅他也不会在乎。”

“嗯?”幕僚对于霍去病的话有些不太明白,只能接着霍去病的话往下说,“可是说的人多了,也未免没个影响。”他看看霍去病脸色,又说,“现在外面都在议论大将军与您此消彼长,大将军听了去,心里如何会没想法。现在大将军府门庭之冷清,听说他的一些老部下都看不下去,大将军要真与您计较起来,抬出身份来打压您,您也不好应付吧。”

他还想再说什么,那边霍去病腾的站起来,随之而来的凛冽气势叫他不禁一颤。霍去病身形高大,自上逼视着他,目光锋锐堪比那握在手中寒光凛人的短剑,“你竟敢在我面前妄议舅舅,该死。”

“将军饶命!”幕僚一时汗如雨下。霍去病这几日脾气暴躁,大动肝火,府里早已人人自危。众人早议论开去,说主子自从那日大将军来过后就情绪反常,大约是和大将军吵了架。又有好事者探到这几日来,从大将军处转头骠骑将军门下的不在少数,全叫霍去病加了官进了爵,众人便推测霍去病大约是与卫青闹翻了,这会子便公然的要与卫青作对。他自听了这些议论,总觉霍去病所行不妥,因此提起勇气过来进言,哪知现在却似乎是大事不妙了。

霍去病滔滔汩汩的发了一通火,周围的人早已避得不见人影,房间空荡得连空气也跟着稀薄起来,唯有恼人的雨声仍是连绵不绝。火气渐渐沉下去后,更加烦郁的情绪却全面压迫上来,他只能如困兽般来回不停的走着。

那天一时冲动撇了卫青就走,事后到底后悔得紧。这么多年,他从未对卫青如此态度,以至于之后虽然后悔,却竟有些茫然无措的感觉,天不怕地不怕如他,倒似是怕极了上门请罪却不被原谅的悲惨境地。

紧接着冲到宫里冲着刘彻发了一通火,把周遭的人都骇得目瞪口呆,回来后也仍是恼恨难平,这几日在府上,大约也是把全府整得人人自危。偏还有那样不知死活的幕僚说些不知死活的话,那还不是自己撞在刀口上。可一通火发下来,心里却半天不痛快,那幕僚的话,竟也时不时的突然窜出来。他与卫青都是一起从漠北打了硬仗回来的,卫青替他打下了伊稚邪的主力,他横扫了左贤王的骑兵。刘彻的厚此薄彼,他也不是没抗拒过,可卫青总是淡然处之的态度,他便也不那么往心里去了。为何他们两个不介意,周围的人倒要议论纷纷,惟恐天下不乱似的?

可转念又想,他也许久不曾去过卫将军幕府了,他印象中那里从来不曾热闹过,可现在又到底冷清成什么样子了?他知道有些事卫青的确不会计较,但他也知道,卫青一颗心,时常是牵挂在战场上,最要紧的便是边境形势如何,怎样护佑大汉的疆土。如今这般的景况,对比鲜明的冷清与清闲,他难道真能毫无心绪起伏的全然接受下来么。又或者只是因为卫青从不曾说过什么,从不曾表示过什么,从来都温和微笑,他便真要当他们都能抛却各自身份,亲密无隙的相处,最后便能遂着他从不曾宣之于口的隐秘愿望,将那一直以来叫他甘之如饴却又恨不能抛诸脑后的舅甥关系也一起消弭掉么。

天色沉晚中,忽有惨白亮光拨开昏盲天际,将霍去病的纠结长眉映得分毫不爽。紧接着春雷刹然而至,沉闷声响中,便有风雨更甚,搅得后院竹篁瑟瑟乱响。

雷声渐隐时,霍去病陡然站起来,“哗啦”一声拉开了房门。门外侯着的仆从被吓得一趔趄,手忙脚乱的躬腰行礼。

“备车,我要出门。”

“这,这么个雨天,将军要去哪呢?”

“舅舅那。”

“啊?”仆从一愣。

霍去病很不耐烦的一眼扫过来,“去卫将军幕府。”

卫将军幕府的厚重木门在打开时会发出比雨声更细微的声响,进去后便是长长的走道,两旁的暮春的花草渐渐褪去了二三月间的新绿,郁郁苍苍的摩挲着不绝的雨水。

霍去病在这里并非客人,所以也无须通传,自己便一路轻车熟路的找了过去。卫青却不在,平阳也不在,他开始还以为他们两个人选了这么个天气结伴出了门去,心里幽幽的一阵发堵,就像这阴雨天气般晦涩难宣。后来到底忍不住找了下人过来问讯,问了半天,才知卫青似乎是和任安一起出的门,平阳却是随后进了宫去。

“你看清了吗?大将军真是一个人拿着地图就走了?”

“是,是的,小的看得很清楚。”门卫忙不迭的回到。

“他一个人,是去哪儿了呢?”霍去病皱眉自言自语到。眼见着夜色侵袭而来,府里黑灯瞎火,清冷无人,卫青更是不知去向,他一时无措起来,只站在大门处踟躇。入夜寒气逼人,门卫也要撤下来了,有人劝他入屋里去等人,他摇头拒绝了。抬头仰望天际时,看到大块大块的浓黑阴影,想来是浮云遮蔽所致。他看着看着,竟独自对着苍茫天色笑起来。想他自出生之日起狂狷无畏的天性,怎么竟有一日变得这么拖泥带水想东想西了么?

怕卫青生气而不敢上门去见他,只是窝在自家里每天莫名其妙的发火,怕卫青与自己有隔阂而烦闷不堪左思右想,于事何补,想来做甚?这怎么是他霍去病该干的事。

府里渐有好事者忍不住借着机会从门口处走过,趁机看看他这独自守在沿廊下等人的骠骑将军,目光偷偷瞥过来时,被他狠狠的瞪了回去。似乎是想明白也打定了主意似的,他只觉胸口淤闷之气长长的舒了出去,滋扰了整天的雨水也看着似乎不再那么阴郁。

他正放开环抄在胸前的手准备准备稍稍活络一下手脚,后面陡有脚步传来,虽缠夹在雨声中,他却万不会听错。

温和语声带着些许惊讶稳稳传来,“去病,你怎么在这?”

他走过去,一手拿起卫青的伞

稳稳撑着,一手揽过卫青肩头,把两人都紧紧包在小小雨伞里,笑着说,“我想你了,不能来看你吗?”

卫青一时错愕,跟着笑起来,“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个招呼,等很久了吗?”

“是啊,等很久了!你平时也不怎么出门嘛,怎么偏是今天这么个天气,就把我晾在这一两个时辰了。”

卫青沉默片刻,又笑笑道,“那是我待客不周了?”

“哎哟!”霍去病夸张的大叫起来,“你都把我当客人了!”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卫青笑道,说着把伞往霍去病那边推推,“小心点打,别淋湿了。”

霍去病倔着手没移开,这时才发现,揽着卫青肩头的手下,是略带着湿意的冰凉触感,他顺着手臂把卫青的手捞起来握在手里,骨节僵硬的手,冰得跟石头一样。

“是不是寒症又起了?”他心疼的问到。

“没那么严重。只是叫雨淋湿了一点,觉得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