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一战其后种种,他自己虽不介意,但想着跟自己出生入死的那些人没得什么封赏,他倒是觉得过意不去。若是那些人跟着霍去病能过些好日子,他便也放心多了。
要不是那个家伙来搅和的话,这一天可真是相当完美。霍去病微微斜眼看着卫青轮廓优美的侧脸时忿忿而甜蜜的想着。
卫青正紧挨在他身边手把手的教他用朴刀削木为剑,每一刀每一分用力都很耐心的跟他讲着。伴着浑厚声音吐出的热气有一些擦着他的脸融化在空气里,并不是窈窕女子的吹气如兰,却难以形容的叫他心神荡漾,以至于被他一直认为厚如城墙的脸也微微发起红来。
为了不叫卫青察觉,他把头更加的往下低着,装做很专著的看着卫青的手势,身体却下意识的朝他倚过去。隔着不算太厚的春杉衣料所传递过来的柔韧触觉,更叫他浑身血液以远高于平日的欢快速率奔涌起来。他面热切的调动着全身的感官细胞来捕捉这旖旎的美妙感觉,一面却又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心神生怕被卫青察觉出什么异样。 这种感觉就像在血液冷得即将全部冻结起来的深寒夜晚置身于滚烫的热水中,一面享受着僵冷身躯被雀跃热度抚慰的快感,一面又被并不契合身体的热度烫得坐立不安的尴尬。
可是,舅舅今天,真是十分温柔啊。他有些晕乎的想。居然是这样手把手的教我削木剑。这个时候,先前的那些委屈,不安便潮水般的暂时退却了,只满心欢喜的,享受着这被闲散阳光所眷顾的静谧时光。
“这样,这里划一刀。”卫青轻声说明着。他似乎终于感觉到霍去病的心不在焉,忍不住问到,“去病,你有在听么?”
“去病?”
“啊?叫我吗?”霍去病猛然回过神来,收起溢了一脸的傻笑。“有在听!”他因为心虚,更刻意加重了语气。
“剑已经做好了。”卫青抬抬手里的成品,“你学会了吗?”
“做好了呀!”霍去病语气欢快的叹到,自动忽略卫青的后半句话,把木剑从卫青手里接过来。新的剑形状跟过去一模一样,只是颜色鲜亮了许多,拿在手里时,也还闻得到尚未脱去的木质清香。
他站起身来,拿着剑在空气中比画了几下,又干脆立开步法,认真的舞动起来。那是最早时卫青教他的一套剑法,对于初学者来说相当轻快易学的“风入松”。那时年幼如他,舞着这剑法时,身法轻灵,剑光飞天,而至今日,这轩昂男儿再以木剑击空时,纵有行云流水意,到底显得笨拙而别扭起来。他也感觉到这种不谐,很快的收了剑势,走到卫青身前傻笑。“剑太轻了,用起来,不太顺手了。”
卫青有些恍惚,听他说,便应了一声。
“怎么了?舅舅?” 霍去病把手伸到卫青眼前晃晃,见卫青反应得有些迟缓,干脆把手贴上后者额头。卫青终于惊觉过来,自然的向后退了一步。只是神色异常轻柔,抬头看了霍去病一眼,笑着轻声道,“刚才看你用这剑,好象老眼昏花一样,又突然看到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霍去病觉得那笑容柔软得像是在烟水中一般。
“你那个时候才这么点高呢。”卫青笑着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可是心气却高得很,说的话都不像是个孩子。”
“我说要跟舅舅南征北战,横扫匈奴是吧?”霍去病也笑起来。他斜起眼来,装做认真的思索了一阵,又郑重道,“我那个时候,大概就是个又任性,又不听话的小霸王吧?”
卫青一愣,接着笑容更深了些,像是在回想那时的画面,脸上很自然的浮出愉快而莞尔的神
色来。青天上泼洒下来的淡色亮光融进清澈的深栗色眼睛里,略显单薄的嘴角也微微放松的扬起,一贯严谨的脸露出难得的放松与柔软来。霍去病不觉的又向前倾了一步,略微转身站在卫青身侧,手自然的越过平滑的腰背环在卫青的另一侧手臂上。他轻声而认真的在卫青耳边说,“别老想以前的事了!你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了,你不能老我把当孩子看啊。”
卫青猛然回神,发现环着自己的他人手臂。他不觉失笑,“谁把你当孩子了?你比舅舅还高了,还和我一起‘横扫匈奴’,谁敢把你当孩子看?”
“那,你是承认我长大了咯。这就好,那我们就是平等的了。”霍去病欢喜的宣布着,手下意识间更紧的环着卫青,将两人的肩膀紧紧倚着。
“嗯?”卫青对于霍去病的逻辑和原因不明的喜悦语气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管怎样,霍去病确实长大了,纵使不提封狼居胥的奇功,单是此时身躯间热度相传的挨合,也能让他感觉到当时少年春杉薄的小外甥,如今早已长成了高大英武的骠骑将军,有着比自己更高大硬朗的身板和更远盛于自己的锐气。
刘彻嘱咐的那件事,先前一直没找到机会,现在看霍去病心情颇好的样子,似乎也是时候说一说了。虽然,他似乎对于话说出去后霍去病的反应有点难以想象的茫然。去病虽说一直是很听自己的话,可他如今已是这么出色耀眼的年轻后辈了,刘彻的话他都不买帐,自己又难道会有那么大的面子么?
“去病啊。”他慢慢斟酌着语气,“既然长大了,有些事情,也该考虑了吧。”
霍去病的手臂明显一僵,慢慢问,“考虑,什么?”
“我说啊,你这么大了,也该成个家了不是?”
☆、第 4 章
自半夜悄然而至的雨水到午后时便也绵绵的湿透了整个长安城。从窗外望去,隔着谟谟雨帘尚可看到水珠沿着青灰色的屋檐不绝的渗下,扯出的声响黯然的充塞在幽暗的天地之间。
平阳放任着自己的脚步声走进书房,不出意外,果然看到卫青俯身在在案几前看着地图,一脸专著的样子,对于自己的到来除了抬头淡淡的一眼外也再无别的表示。她知道他看书或者地图的时候不喜被人打扰,所以平时很少来书房。只是这一次,却好象有话再也藏不住,非得在书房跟他说清楚似的。
“我今天刚听宫里人说,前两天你家外甥又跑到宫里大吵了一番,连皇上都拿他没辄。”
卫青抬起头来静静听着,等她下文。
“我才知道,你一个大将军,却被叫去给外甥做媒,不过你家外甥似乎非但不领情,还恼恨得很呢。”
卫青神色微一震动,复又低下头去看地图,似是无意于再听下去。
“子夫说,皇上被气得不轻。不过你也知道,他哪会真生霍去病的气,倒是可能迁怒于你做媒没做好。”见卫青低头去看地图,不再理会她,平阳语声渐高,也隐隐有了负气意味,“你还看什么看!那地图里有什么!你这次回来,不但你没得封赏,你的部下也没有一个得了赏。倒是霍去病那边,上上下下封赏了好几百人,这样下去,谁还愿意跟你出生入死?你还看这见鬼的地图有什么用?”
卫青仍然不动声色,沉默的俯视着地图。
“看看看,你就知道看!”平阳冲过去,一把把地图夺过来双手抄在手里,“你每天除了对着外面的破烂花草和这地图,还干了些什么?你那个好外甥,骠骑将军,在外面风光成什么样了?你的部下一批一批的去投奔他,你当我不知道么?他过去在我们这时,天天粘着你,连我都排挤到一边,现在得了势,在自己新府上快活,哪还见他来过?居然还恩将仇报的收了你那些部下,也只有你这个榆木脑袋…”
“够了!”
卫青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叫平阳一滞。她定眼望过去,卫青面沉如水,似乎是真动了怒。
“去病是怎么样一个人,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这个舅舅,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卫青沉声说着,起身离了案几,走到一旁偏台前动手整理衣冠。“既然你不让我在家里看,那我就拿到外面去,这总可以了吧?”他走到平阳面前,一把把地图夺过来,大踏步的往外面走去。
“回来!你去哪里?!”
走到大门处时,迎面有人走过来,诧异的喊了声“大将军”。卫青抬起伞来一看,竟是任安。
“任安,有什么事直接说就是了,在我这,真不该有什么为难的。”进了书房,卫青把伞撑开来晾着,淡淡道。等了半天,见任安仍是犹豫着没说话,他也只能先开口,“其实不用来跟我辞行的…”
“不是!”任安陡然开口打断他的话,“我不是来跟您辞行的,我任安永远是您大将军的部下。”
“那你这是…”
“大将军,我知道这些天一直有人过来跟您辞行,转投到骠骑将军那边去了。现在外面议论纷纷的,大将军您也不管管吗?”
“管什么?”卫青笑笑,“又不是什么坏事。别人的议论我也管不了。”
“可是,”任安一时语结,犹豫了片刻,梗着脖子又道,“那些人到骠骑将军那,都是官爵加身。外面议论纷纷的,说您争不过骠骑将军…”他说着看看卫青脸色,后者一脸平静,看不出什么波动来。“我那天骂郭昌忘恩负义,他还说是您叫他投奔骠骑将军的。这些小人,大将军您都任着他们吗?”
“郭昌啊,是我叫他去的。霍去病那边,也是我打的招呼。”卫青看一眼神色惊诧的任安,“我老了,有霍去病在军中我也就放心了。那些人跟着他比跟着我更能发挥作用,怎么说也是好的。”
任安看着卫青,愣了半晌没有说话。卫青倒是神色平静,面上的些许风霜淡然的融在沉稳的表情中。
“其实大将军还年轻得很,怎么可以,将老字用在自己身上啊。”他讷讷说到。
“是老了啊。”卫青淡淡笑起来,“跟不上年轻人的步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