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将军幕府。”
刘彻猝然一声长叹,“你把他带进宫来吧,朕再,看看他。”
斗室的火光慢慢跳动着,一室昏暗。刘彻走进去,走了几步,看到中间巨大的棺椁,一时停了步子转过身去,想走,却又不甘心,隔了半天,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
屋子里散着冰冷难闻的气味,毕竟是去了好些时日了…躯体已没法不朽坏下去。刘彻想到这里,突然心里又一揪。
怎,怎么会?
他分明还记得那日大雨下他跪在他面前的倔强的脸,不过这么些时日,那张脸便突然要枯朽得叫他辨认不出了么?他又记得那孩子爱笑,牙齿生得鲜亮,露出来时总给人年轻而有活力的印象,可如今这孩子到底是去了哪儿呢?
“是朕,是朕害了他啊…”刘彻一声长叹。
“陛下…”霍光愈加哽噎起来,“陛下切莫自责。随兄长出行之人回与说,兄长似是早知染了不治恶疾,方特意,杀了李敢,自逐出长安…”
刘彻猛的看着霍光,像是被惊住了。霍光最后惨痛一笑,“他是不愿我们,见他最后模样吧…”
刘彻说不出话来,像是怔住了。他这才记起那日霍去病杀李敢时眼里暗红色的光,原来不仅是决绝,也是绝望…
陡然间,忽然疼得无以复加。他一生杀伐果断,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痛惜一个人突如其来的远离。隔了好久,失神中听到霍光犹豫着问,“陛下,要通知,大将军么?”
刘彻回过神来,长叹口气,“先缓着吧,明日再说。今晚且留他些清静。”
话音刚落,春陀匆匆走进来,低声道,“陛下,大将军候在外面。”
刘彻猛然一震,转身直往门口处,自己把门拉开来。不待卫青躬身下去,一把把他扯起来,边自言自语般,“还跪什么,还跪什么,这个时候。”卫青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他的话,只是神色木然着,恍惚的直往里挪着步子,瘦削的肩都有些蜷起来。刘彻见此情景,心里也是心酸,说不出话来,后来却见卫青也不出声,单单朝着棺椁处挪过去,一步一步,他见他最后挪到那边上,要伸手把棺盖推开来,这才有些着了慌,几步冲过去把他死死拦着,“卫青,卫青!”
卫青抬起头来,看着他,清瘦的脸被昏黄灯光映得无所遁形。半晌,忽然苦笑一声,轻声道,“陛下便让臣瞧他最后一眼吧。”
刘彻一愣,手微微松开,却复又紧扯着,“别看了别看了。你既然半夜里知道赶过来,想是得了他的感应罢。他魂灵都归来这里,你又何必在意那躯壳?他若在这瞧着,必不愿见你伤心的。”
一席话倒是有些用,卫青的神色也渐渐犹豫起来,刘彻又道,“他平素最不放心你,此时说不准在这瞧着呢…”
卫青神色一震,抬起头去,下意识的往四周看。却见棺椁边,立了副红缨灼灼的盔甲,磨得光亮的金属片,在昏黄灯光下,泛出微弱的光来。他心口又是一震,少年英姿勃发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他看到他神情骄傲又雀跃的朝他走来。
“去病…”他喊出声来,徒然的想走过去,一步迈出去,那影子却终于空了。茫然四顾,视野里空无一人,再一眼又只见那黑色棺椁,阴影般立在当中。心口一扯,知觉陡然停顿下来…只听到一声惊呼,再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元狩六年,大司马骠骑霍去病猝亡,武帝特命陪葬茂陵,建墓冢成祁连山状,墓前陈列“马踏匈奴”等原雕石刻,以彰其远征匈奴之功绩,并谥封号景桓侯。出葬之日,命归降匈奴将士着黑衣黑甲,在长安至茂陵道旁列成几十里军阵,为霍去病送葬。
☆、番外 情生意动 下
平阳在门口立了好半天,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到最后才慢慢推开门,见卫青醒着,发觉她进来还冲她微微笑了笑。
“药先搁在这里,凉了就可以喝了。”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把药隔在案头。见卫青眼中示意,忙上前去把人慢慢扶起来,靠着厚厚的被枕坐着。“今天天气挺精神的,感觉是不是好些了?”
卫青抬起眼来看着她,目光安静,深处却是一丝愧疚。平阳心头一颤,看着卫青半晌没说话。自己老了,卫青也老了,缱绻病榻这些年,那脸色都渐渐变了灰白,只有一双眼睛清透还如往昔,那是一个人秉性中的清醒与岁月风霜的洗礼,炼成万籁流转,波澜不惊。
罢了,那个人都清醒了一辈子了,这个时候也不肯糊涂一分一毫。她这样想着,心中一时恍惚一时酸楚,那几句本来还打算说出来的“慢慢调养便会好起来”一类的宽慰话语,终是堵在了胸口。猝然鼓动起来的雷鸣般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她不胜悲哀的想,卫青这也许真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了。
“想出去走走吗?”她深深吸口气,换了副神色笑着问到。
“嗯,想出去看看。”
“那我再去叫几个人来安排一下。”她起了身快步走出门外。
浸淫长安多日的绵绵春雨前日才刚刚停下来,雨水把这一方天地都洗得清爽舒畅。春光华粲温暖,照着新探头的叶片和花骨朵,院子里流着一股细微和谐的清香。平阳叫人支了个大大的藤椅,上面铺好厚厚的褥子,卫青便坐在上面,由他们抬了出去。他是真的许久没出过屋子里,这一时出来,只觉得眼界豁然开朗,阳光明亮无碍的洒遍周身,风吹起来冷暖恰好。
原来春天已经到了,满城飞絮纷纷扬扬的,却是冬天离开时最后的眼泪。卫青舒口气,转头对平阳笑笑,“原来天都这么暖和了,我真是在榻上躺得太久了…”
“才开春没多久呢,日子会慢慢暖和起来的。”
卫青沉默了一会,说,“就抬到那藤架子下面去吧,我想在那坐会。”
平阳点点头,示意下人把藤椅抬过去。正是接近中午的时候,阳光把满架翠绿叶子照得透亮,散漫出一种绚烂又温柔的错觉来。卫青在光影斑驳里静静坐着,也不说话,仿佛只是失神的看着地上的明亮光斑。平阳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光斑在地上静静躺着,仿佛分毫未动,但日头,其实终究是要落下去的吧。
平阳心神一惊,下意识的忽然抬头去看卫青,见卫青也正抬起头来看着她。她突然前所未有的着起慌来,不待卫青开口,劈头便道,“天很快就会暖和起来了。”
“嗯?”
“天很快就会缓和起来了。”她又神经质的重复了一遍。见卫青仍只是静静看着她,突然声音便带了哭腔,“你连大冬天都熬过去了,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卫青猝然一震,看着她,平阳这时又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不敢置信的呆呆看着卫青,狼狈的想说点什么来挽回。恍惚中,却听到卫青极低的声音,“平阳,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
她猛然抬起头来,卫青倾出一点涩然微笑来看着她,“我怕是要,走在你之前了。”
我非但没能照顾你,现在还要留你一人先送我而去,再独自走完剩下的路。
这番话虽然没说出,但两人心中却都是透彻的。
平阳身子颤起来,声音也发着颤,“你别这么说…”
卫青只是摇头,“委屈你了,这么些年…”
“没有的,没有的,是我,是我配不上你。”她不知何时,梦游般的走了上去,紧紧抓着卫青的手,感觉到那瘦削的骨和单薄的血肉,感觉到生气的确正在从这躯体上悄无声息的流失,那种血泪流尽也追不回的苦痛。
卫青把一只手慢慢覆上去,“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可想的,就是留下你一个人,是苦了你了。”
女人流下眼泪来,又慌忙的抬起袖子擦拭。隔了会,突然深深舒口气,扬起脸来看着卫青,尽量笑着问,“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跟我说吧。”
卫青默然半晌,轻声问,“陛下现在,不在长安是么。”
“大概,还得大半个月才能回吧。”
卫青闭了闭眼,“我这最后一疏,只能请你代笔了。”
平阳摊开竹卷,羊毫篆虽然又轻又细,握在手中却格外沉甸,手心很快便渗出汗来,濡湿了光滑的笔身。
卫青没在看她,目光淡然的朝远处不知名的方向落下去,慢慢的,开口道,“臣青本人奴之生,向日所期,得无笞骂即足。乃陛下不弃我微贱,委以重托,逮有今日。陛下恩遇,臣殒首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