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声音停了停,平阳抬起头来看着卫青,卫青似是想起些什么来,一时出了神,隔了许久才慢慢道,“想想才发现,一晃都那么多年了。那时我住在后院子里,半夜睡不着时,还能闻到马厩里草料的气味…”

平阳心口一顿,顺着卫青的目光望出去,只觉视野尽头,光耀绚烂,日色旋舞,再看进去一点,却突然跌进一片空明澄静里,星光漫撒中,她回头对那目光清澈的清秀少年说,“我带你去见位贵人罢。”

当时少年春衫薄,帝与试才高。一朝从戎,三千青云道。

她那时到底是什么主意,自己其实都说不清。却只知道,那么一步跨出去,自己府上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骑奴,大汉朝却多了个剑倚长天的大将军。

那到底是谁的造化?

她心里翻腾了一阵,最后到底悲哀的想,自己那时却还是年轻的,颦笑间尚不匮自信。现在却老得不成样了罢。其实,嫁与他时,自己便老了吧,这桩婚事,说到底还是她自个儿一厢情愿。

她边想边酸楚起来,最后却想起那年他从龙城回来,她在漫天霞光中的庑檐底下,看他长身立于阶前,平静神色亦掩不去的风华正茂,叫她心动如春冰的一瞬间,手却下意识的抚上自己脸颊。而触手粘腻,原来都是为了掩去岁月风痕涂的一层厚厚脂粉。

苦,富贵荣华冲不淡的苦。

她又絮絮的想了好些有的没的,最后慢慢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卫青独自倚在藤椅上,双目紧阖,没了声音。这一下把她惊得几乎要尖叫起来,赶紧盘上卫青肩头摇了摇,“卫青?卫青?!”

还好,卫青跟着慢慢睁开眼来,见她一脸惊慌神色,愧疚的叹了口气,“真是不中用了。想着想着就困得厉害。”话没说完便低低咳嗽起来。

平阳的眼泪几乎又要落下来,“别想了别想了。你这一生如何,陛下心里总是知道的。他虽冷落着你,待你和卫家,到底是好的啊。我还是扶你回屋歇会吧。”

她以为卫青是要最后留一道疏,请求刘彻善待那些留下的人,卫青却摇摇头,看着她,“我这一生,全是靠了陛下点石成金的造化,陛下待卫家,也是再没有的厚遇,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能有什么所求…”

“那你…”平阳有些茫然起来。卫青说话已是有些吃力,只示意她再拿起笔来记着:“臣闻自去年始,匈奴数以奇兵犯边,今陛下又遣浞野侯屯朔方备胡…”

平阳本来听着卫青开口正急急抓起笔准备写下来,忽然间却又顿下来,扭头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卫青。缱绻病榻那么多时日,这个人是如何知道了这些事,又是如何挂念着要写到这最后一道呈上的折子里,她竟是一点也不明了。

卫青不看她,也不停下来,压抑着已经窜涌到胸口的咳嗽,继续一字一字道,“臣本愚钝,无趋时应变之才,当此老境,惟愚言几句,愿冒死以闻…咳咳…”

“算了吧…”她柔声劝到。

“你听我说,听我说…”汗水异常的从背后渗出来,仿佛把思绪也快要漫染得再难以清晰,卫青急着摇头,只催平阳快点往下写。

“陛下曾谓臣言,四夷侵陵中国,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以有数年征伐,所得虽恢廓,然帑藏皆尽,所累者莫非天下生民。自漠北一役,匈奴远遁,今非昔比,虽侵边,多以奇兵阴袭之法。浞野侯既制朔方,臣以为莫若缮治壁垒,控扼险阻,严边城而实关内,必致匈奴无虚可乘,后可制之。臣见虽驽,冒死请陛下度之,自古兵者为凶器,不可不审慎用之,以为蒸蒸苍民…”

不长的一段话,却说了好久似的,一句一句,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却又稳重。等了好久没声音,平阳才恍惚的抬起头来,意识到卫青已经说完了。她攥了攥手中被汗水浸湿的笔,又松开,有些茫然的看着脸色更显倦怠的卫青,不知该说些什么。卫青这时却猛然咳嗽起来,大概是压了太久,这时终是压不下了,一时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簌簌的像片落叶。

平阳慌张的要叫人过来把卫青送回屋里去歇着,卫青边咳却边摆手说没事,还想在外头待会。她这时也不敢逆着他,只能不安的把他的手抓着,看着他满头灰白头发,也如衰草似的抖着。突然心慌得把整个胸口都梗塞住,下意识的便抽噎起来,“我还道你要说什么,那些不相干的事,有什么非得惦记着的?”

有什么非得惦记着的?千里之外,与他已无干系之事,也只有他这个失势的大将军,冷清的在这一方院落沉默了这么多年,就算是残烛将尽,生涯难继,心里还总忘不了那漠北朔风,忘不了那片他曾奔马而过,葬下无数大汉精魂为之护佑的土地。

卫青咳了一阵又渐渐缓下来,望着平阳直摇头。那阵咳嗽是真苦,像是把他残留体内的那一点点活气也都给咳出来了,他陡然觉得平阳满是泪痕的脸也在视野里忽远忽近的模糊起来。

平阳似乎还在慌张的念叨着,说,进屋歇会吧,别,别在外头这么咳了。卫青这时却罕有的固执起来,不肯让人来抬他回屋,只是抓着平阳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最后又费力的想抬起来,去擦那一道道止不住的泪痕。

只是手抬起来一些,终是无力的落下去了。他看着平阳仿佛被骇得呆住的脸,突然觉得世界陡然一静,全然陷入虚化的空明。紧跟着过去数十载的全部回忆,如同沉寂许久的海浪,骤然升腾到最高处,轰然一声碎成万千飞絮后,以野马蹄踏奔雷之势,呼啸而下。

轰鸣如万千急管繁弦,过了一阵最后又静下来。仿佛日出雪落,终于渐渐要隐没尘泥。是真的,到头了么?他在心里苦笑着,问自己。昏沉的头脑给不出个像样的答案来,他只好抬起头来,用尽力气,转动视线,想再看看这个,他待了这么多年,静静陪着他的院落。

人间四月天,芳菲满院。视野偶尔清晰起来的时候,他看到那些他曾经精心打理过的花草,雏菊,秋牡丹和木兰都还没到花期,只有郁郁葱葱的叶子,修长的在微风里摆动着。迎春却是过了花期了,鹅黄的小花朵都快落尽,和硕大的白色玉兰一起躺在地上。

他看了好久,把每一样都慢慢看过,最后便看到了东面角落里。那株在盛夏会结出血色花朵的高大乔木有着修长挺拔的树干,每一个枝丫都携着所有饱满的叶片骄傲的向高空伸展开去,就仿佛一面飒飒作响又桀骜不驯,深深浅浅绿色的旗帜。

“这树也忒娇贵,别的树就没见时时要浇水来着。”

他最后一恍惚,觉得就在方才那一长段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的话里,依稀隐藏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尚未到花期的木棉给了他灵感,他最后终于慢慢的想起来。

是朔方。

是那个天高地远的幻梦。

在梦中,横扫大漠的朔风呼啸而过,猎猎做响的大汉旗帜下,他和他并肩而立,盔甲磕碰出清亮声响,目光却一起放在面前广阔无边的大地上。而风声渐息时,身畔少年又忽然转过身来,瞬间仿佛置身一片青葱中,背后还有隐约的紫色果实莹润生色,有殷红花朵摇曳半空。少年粲然一笑,眸色绚烂,以欢快却又再认真不过的语气说,

“舅舅,我喜欢你啊。”

元封五年,长平烈侯卫青薨,起冢,象庐山。

“喏,就是那个孩子了。”领他过来的人手往那边一指,似乎不愿再往前走一步。“你自己小心点吧,这孩子,谁碰上都会头疼。”

“谢谢了。”

“不谢不谢,唉,别以为你是他娘家人他就会给你好脸色,这孩子当初就是被他娘扔在院子口的,心里指不定怎么恨呢。不然小小年纪,怎么脾气就那么差?”

“我知道的。”他点点头,对方也没多话说,看了那边角落一眼,转身走了。不远处的墙头上,坐了个不大不小的孩子。也不知在干什么,又或者其实什么也没干,只是因为无聊并且执意要跟其他所有人保持距离,所以才独自坐在那里。

他看了几眼,慢慢往那边走过去,才走了几步,突然觉得面前窜来一股尖锐风声,下意识的一躲,跟着才反应过来,似乎是直直朝他打来的一块碎瓦片。

“喂!”他站直了,看着那边墙头喊了一声。隔了些距离他分明是看不清孩子的脸,却又觉得是看到了一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像豹子似的,戒备的狠狠盯着他。

“滚远些!”那孩子也喊了一声,跟着第二块瓦片又朝他打过来,仍然是又快又准,一般人约摸是避不开。他才闪开,跟着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也都齐齐的飞过来。完全是一头脾气暴躁的小豹子看到自己地盘上闯入了意图不明外来者后的抓狂反应~_~

狂躁的袭击持续了好一阵,孩子大概把手头能砸过来的东西都砸过来了,有些惊讶于他的迅捷身手,站起来狠狠的瞪了他几眼,一转身,似乎是准备从墙头翻到另一边去。他有些着急的喊起来,“等等,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是你舅舅。”

孩子身形停了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奇,总之转过了身来。他赶紧趁机往墙边快走了几步,刚走到墙角下,只觉得头上扑簌簌的声音,跟着一阵尘土漫开来,他屏住呼吸眯着眼仰起头去,在午后刺目光线中看到孩子有些愤愤的脸,原来是没东西可砸,便把墙头的瓦蓬草给连根拔了起来,一古脑扔在他头顶上。

他被呛了几口,眼睛有些睁不开,不过心里又有点欣慰。毕竟他知道他这个样子,说是人家哥哥还差不多,却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的舅舅=_=

孩子觉得被骗了,也是理所当然,但不知为何毕竟似乎对他少了些敌意,没有直接翻墙而去,总给了他解释的机会。“我真的是你舅舅啊,不信你下来,或者让我爬上去,我给你说清楚。”

孩子迟疑着没做声,只拿漂亮的黑色眼睛一直盯着他。他这时看清了孩子的脸,只觉似曾相识,又不纯是血缘上的那种熟悉感,总之暖洋洋的,和秋日阳光一样熨帖。孩子盯着他迟疑着说,“你要是敢骗我的话,我会把你揍得很惨的。”

意思虽然凶狠,语气却大不如前。他仰头看着孩子笑起来,“是你下来还是我爬上去?”

“……你上来。”

墙虽然不算矮,对他也不是什么难事,扣住墙缝往上翻时,没费什么力便爬了上去。拍着手上的灰站起来的一瞬间,看到孩子朝他看过来,黑色的眼睛被光线透射的一瞬间,泛出流光异彩的效果来,里面闪动着的,除了一点怀疑,还有别扭的想掩饰住的期待,倔强的天真。

“看什么看,你说不说啊?”见他发现自己在看着他,孩子有些像小偷伸手时被捉住一般,既局促,又想做出振振有词的无辜状,脸都涨红了。他看着却只觉得有趣,浑然忘了自己也不过那么点年纪,自然而然的便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来,摸了摸孩子桀骜不驯的黑色脑袋,“我说啊,我是你舅舅,来接你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