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十来步开外,突然听到身后远处极轻的一点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从紧闭房门缝隙泻出来的。卫青一愣停步,犹豫着便又走了回去,越走得近,越听到声响清晰起来,他只好开口轻道,“去病?睡了么?”
里面的声音顷刻停下来,默了半天,门突然被打开来,霍去病眼睛发红似的杵在门口。卫青看着他,他也看着卫青,两个人相对无言的僵了半天,卫青才皱眉道,“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舅舅不也没睡么。”
“我…”卫青一时无语,又听那边低低问,“舅舅会舍不得去病走么。”卫青一愣,抬眼看着霍去病,半晌却不说话,抬了手轻轻摩了摩霍去病那张少见的显得忧愁的年轻脸庞,“时候真的不早了,赶快睡了吧。睡好了明早才好动身。”月光下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隐约中却觉得外甥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苦苦克制下的泫然欲泣,于是顿了顿又叹道,“我舍不得你也没办法。”
霍去病听着,终于微微露出些笑容来,牙齿在月光下,分外白而亮眼。他捞下卫青的手紧紧攥在手里,脸慢慢贴过去挨着卫青,“有舅舅这句话,去病就够了。”他贴着卫青的脸,感觉到那微凉的触感,一时觉得夜完全静下来,天底下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卫青刚躺下来掖上被子一角,霍去病紧跟着猫腰钻进来,还不待躺好身子便侧过去,手一古脑的往卫青胸口缠上。卫青只觉胸口一沉,又一热,一偏头便看见霍去病黑色的眸子,近在咫尺。他只好有些尴尬的又把脸转回去,“你说这样方睡得着,那就睡吧。明儿也是要早起的。”
霍去病却不说话,只是越发的把头和身子都靠过去,手紧紧缠上。明明是深秋天气下冰凉的被窝,顷刻工夫就暖和起来,暖和得渐渐的有些发了热。这时霍去病才在他颈子边呵着气低低喊了声,“舅舅…”
这两个字好像突然落到了他心口里似的。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年大冬天他从外面回来,累得倒头就睡,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好久才意识到,有人在轻轻拍他的脸。他醒来睁开眼,看到胖乎乎的小外甥趴在他旁边,显然是匆忙从房间里跑出来的,连衣服也没穿,兜兜之外就是裹在外面像层棉球似的被子。
孩子大概是叫了他很久了,冻得鼻尖红通通的,委屈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心疼得赶紧起了身把孩子一把抱着一起塞进被窝里裹进,任小家伙手脚并用的在自己身上小小的蹭了又蹭,最后才心满意足的贴着他的脸睡过去…
那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样。
“舅舅…”
“睡吧。”
“睡不着…”
“睡不着,就把眼闭上,慢慢的想以前的事,想着想着,最后就在梦里了。”
“舅舅,”霍去病的声音里,多了点埋怨,“你总是只记得以前的事。就不能忘掉一些,多看看现在的么。”
卫青笑起来,“去病,我看着你从一团小家伙长起来的,怎么忘得了。你小时候性子野,总在外面玩得脏兮兮的回来,脸上都是泥。你娘骂过你也打过你,你每次都把眼睛瞪着,不哭不闹…”
他说完,霍去病那边却没有声音,他想起每次说到小时候的事那家伙都会恼火的样子,这次怎么却不吭声了霍去病不说话,他也沉默下来,只感觉霍去病越来越紧的靠过来,像固守着不肯放手的东西一样抱着他。
罢了罢了。闭上眼,慢慢放松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点柔软的湿热,像蜻蜓点水般落了上来,微弱而敏感的涟漪,立刻散了开去。
“去病…”卫青无可奈何的唤了声。对方却似是充耳不闻,湿热缓而坚定的从额头慢慢爬下来,缓慢,喜悦,又伤心。最后爬到了他的唇上,迷醉似的轻吮着。卫青僵了僵,终于没动。
霍去病觉得自己是已经醉陷在了浓稠又滑润的酒里,他的心既沉醉,又前所未有的跳动起来,每一条神经都悲泣且欢欣着,和发热的身体一起将要被烧个透。他失了魂似的捧住他的脸,狠狠的撬开牙关,探了进去。他顾不得别的任何了,这个身体,和这个灵魂,既然终究要有衰朽的一天,那么又何不在这样的时刻,以最甜蜜,又最羞耻且最辉煌的方式,狂乱一次呢,他反正是已不记得别的了。
身体和手,都终于不受控制,夹在紧紧贴合的身体间的碍事的衣物叫他烦躁不堪起来,发了疯一般的开始了撕扯的动作。单薄的,简单的里衣根本配不上他那么狂暴的动作,顷刻间他便把手从光滑的肩头滑到了他的腰线处,仿若浑然天成。可手再往下滑的一瞬间身下的一直没有出声的人却狠狠的僵住了身体。
一记微弱敲打落在他昏眩的神智上,他一怔。
“将军!!!”
霍去病迷乱的回忆被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几乎是火冒三丈,然而跟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是不受控制的,在往下落。
原来这一天,就快到了么。
眩晕的瞬间仿佛看到头顶的天空狞笑着旋转起来,疼痛从一点散发出去,把整个人割成破碎的千片万片,连心都要碎成齑粉。然而也不过片刻,身体便触到了坚硬又冰冷的大地。视野方安定下来,跟着便是无数惊慌失措的脸凑过来,“将军?将军!”
霍去病默了半天,忍着头中要炸开来一般疼痛,冷冷的抓着周围不知是谁的手,坐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周围的人更是惶惑起来,七嘴八舌的嚷着,“将军,将军…”
那些人脸却在视野中诡异的熔化起来。
“别吵,接着走。”他跌撞着去寻他的马,头中却越发昏沉,才迈开步子便又往下滑,无可奈何,不受控制。周围的人更加惊恐起来,将军异常的状况不是一两天,大家心里都早已发了慌,这个时候便更没了主意,直嚷着要回长安去,让将军回长安好好调养。
“你们都闭嘴。”霍去病阴沉的出了声。像是被他的脸色所骇,所有人一时都噤若寒蝉,他冷冷的环视四周,复又把头垂下去。
长安…
那两个字眼从人声喧闹中突出来刺进他耳朵里,然后又一路爬到心口里去,生生钻出巨大的血洞来。
他索性跌坐在地上,陡然失声大笑起来。要是长安的那些妙手回春的大夫能有把握保住他这条命,他又怎么会愿意孤零零的死在这样的荒郊野岭?尽量拖拉的走,到现在都已经走出长安这么远了,他都不知道他的魂,到时寻不寻得到回去的路。那路的尽头,该是那人一席广袖青衫,在花圃前把花洒递过来,说去病,去帮我给那株木棉浇水去。
周围人被他所骇,早已禁了声,泥塑一般呆呆看着渐渐虚弱下去,仿佛要被不祥的阴影吞噬下去的他们的将军。天色好像渐渐暗下来,孤鸟在林子顶空盘桓,风忽然吹得跟刀刻似的。霍去病笑得累了,慢慢静下来喘着气。那一个一个老朽都说,他这疾染自胡地,没得治没得治,但看造化如何,年余之内撑不撑得过,撑过了,或许一生无事,撑不过…那便是造化弄人。
该死的,该死的!意识明明在慢慢涣散,恨意却强烈的聚拢起来。天道不公,耍他为刍狗!万金家财,荣华爵位,这些他不稀罕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而他唯一想要的,守着喜欢的人的时光,老天
爷却要如此吝惜于他?如此吝啬于他…
可是这恨意也聚不得多久,只随着渐渐昏沉的意识而遁去了。他在最后绝望的安恬中,只能略为欣慰的隐约想起,总算临走前杀了那个冒犯过他的家伙在地底下等着他,也总算,没有苟活在长安,叫那人,看他此刻,卑微而痛苦的模样吧…
围在骠骑将军身边的人,最后心惊胆颤的看着他们的将军渐渐失去生命力的时候,少有的几个耳力灵敏的人,便听到了将军最后的喃喃低语:
生我何用,不能欢笑。
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
“陛下…”
“大半夜的,什么事。”刘彻半夜里被叫醒,心情不悦。春陀弓腰在一旁,头都不敢抬起来。“陛下,光禄大夫,有急事上奏,正在外面候着…”
“什么事?”刘彻有些诧异,一翻身站起来。旁边的人赶紧过来替他理衣。
“是,是骠骑将军,过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刘彻陡然怔住。又不待春陀再言,一甩袖子便往门口赶,旁边的人慌慌张张的替他把门拉开,外面立着的人一见便冲了上去,通的一声跪在地上。“陛下!”
跟着是一串尖锐的嚎啕,把宫殿上空寂静的夜幕都要惊醒了。
刘彻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焦躁的来回走了好些趟,才上去把跪在地上的人扯了扯,“是谁跟朕开玩笑么?!怎么会,怎么会!才走了几天?!”他陡然甩开霍光,又来回走动,“那天在上林苑,他跪在朕面前,就面前。朕还揣了他两脚,他憋着气看着朕,不肯承认他做错了。啊?就是几天前的事!啊?霍光!你说说,你说清楚。”
霍光面色越发惨痛,颤了半天,一字一字道,“是染了恶疾,半路上便猝然,猝然去了。”
刘彻脑中闷的一声响,几乎是要站立不稳,转身来看着霍光,隔了好半天,那股子焦躁劲慢慢退下去一些,陡然认输似的问,“灵柩现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