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知道，是跟陛下围猎去了。”

“围猎？”卫青心口一沉，“是与诸部将一道么？”

“这，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门卫陪着笑道。

卫青沉吟片刻，冲门边的马夫打了个招呼，叫他先回去，自己却支着伞，站在了门檐下。瞧出门卫有些不自在，又沉声解释道，“我有急事找你们将军，在这等他罢。”

门卫点点头。然而隔了半天，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这，这位极人臣的大司马大将军，竟和自己一道站在门口等人，这传出去谁会相信。卫青自大雨里来，身上总归有些淋湿了。这天虽还不冷，秋雨却是凉的，他也看得出这位大将军身体算不得太好，脸色泛白的样子。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然而却没胆子开口说请大将军进府里去等。毕竟霍将军闭门谢客好些次，他都是知道的，主子不欢迎这客人，他一个小小门卫，又做得了什么主呢。

天色渐渐晚了，雨也停下来。长安的天空被雨水写得清透干净，可惜很快却又被夜色迷住，看不出原本的色泽来。

夜里起了一点风，越发凉了。卫青只觉手足麻木，站久了，身体像也困倦了，神思却格外清醒着，像是心口处紧紧勒着一根极细的弦，勒紧血肉里，疼得又细又尖。他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又过了很久，雨水过后的长安夜空都缀满繁星了，卫青才隐约听到极远处“的的”的马蹄声，一声，两声，好像敲打一般，难熬的，慢慢的，近了。他心里突然跳得厉害，顾不得许多，大步便踏了出去，朝慢慢停下来的马车走过去。

只是，看一看便好，看一看他没事，都是自己瞎操心，就好，就好。

门打开，霍去病慢慢从里面跳出来，垂着头，像是气力失尽的样子，眼睛则埋在阴影里。他抬脚挪了一步，突然整个人僵住不动，像石化了一般。隔了半天，才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卫青。像有些不敢置信的，慢慢的转了转眼睛，好像是要确认一下自己没有看错人，这才猝然震住，不敢相信这个人，这个时候真的会出现在这里。

卫青本来是想叫他一句的，却不知为何也没开口，只是这么看着霍去病。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仿佛看到他眼里光亮一丝闪过，还没来得及看清时，霍去病却大步走过来，张开手臂绕着他，把头狠狠的埋在了他的颈窝里。

是很大的力气，大到让卫青觉得，外甥的宽大而坚硬的骨，会就这么不由分说的嵌进他的血肉里。他原先心里绷紧的那根弦，此时却悲凉的放松下来。他把他一手带大的，看到这样的外甥，他隐约明白，下午时那种突然袭击到他的强烈的预感，看来是真的了。

“舅舅…”

沙哑而低沉得不祥的声音，从靠近耳廓的地方闷闷的传过来。卫青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伸出手轻轻放在霍去病宽阔的背上。

“我把李敢杀了。”

“陛下要我离了长安到朔方去。”

“去病，”隔了好久，卫青才略带疲惫的开了口，“你不是答应过我，不杀李敢的么。”

霍去病震了震，却没说话，只把头低了下去，埋在阴影里。卫青看着他，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长叹一声，指着自己的手臂道，“这里的伤，早就好了。你这到底是，到底是何苦？我早说过，我只希望你过得好而已，你，你现在一个人去朔方，你叫我怎么放心下来？”

“舅舅！”

他话落音，霍去病突然发出一声负痛野兽般的长啸来，凛凛七尺男儿，竟突然直直的朝他跪下来，手还紧紧的扣着他，不肯放手。卫青一时也惊了，赶紧矮□去，狠狠的去扯他。“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你起来，起来。便是去朔方，锻炼些时日总是会回来的，陛下也不会叫你一辈子待在是不是？再不成，我辞了这官去那陪你，行不行？”

霍去病浑身一震，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卫青。他黑色的眼睛里此时映满了漫天星光，突然间闪烁起来，就仿佛是一个突如其来，又清澈见底的幻梦。

☆、番外 情生意动 中

下人们正里里外外的收拾着东西。卫青在一旁看着，隔了会，很快有个人形生物蹭上来。他忍了片刻，往一旁挪了挪，刚松口气，那个家伙也跟着粘上来，他于是又挪，又蹭，再挪，再蹭，最后卫青终于火大，一胳膊摔出去，“你给我站直了！”

霍去病登时一脸委屈，无辜而貌似天真的看着卫青，“舅舅，天凉了…靠在一起，也暖和嘛。”

卫青倒吸一口凉气，“凉了去添衣。”又用手指指忙碌着的下人，“你不去瞧瞧他们收拾得怎么样？在那边待也不是一两天能回来，好歹得准备齐了再动身吧？”

霍去病撇撇嘴，又翻翻眼，“已经备得够多了，又不是真在那边待一辈子，总不至于把整个宅子都搬过去吧。”他看着卫青，突然咧嘴笑起来，嘻嘻的凑过去，“要舅舅真能过去陪我，在那边待一辈子也不错。天高地远的，再没人能管着咱们，该多好？”

话开头时本是嬉闹语气，一字一字的说出来时，最后却已奇异的低沉语声作结。卫青看着霍去病目光闪动的黑色眸子，竟也恍惚了片刻，末了才道，“少在那瞎想。朔方那地方苦着呢，就你这少爷脾气，还不给憋坏了？”

“哪能呢。”霍去病大笑起来，“朔方再苦，能苦得过瀚海么。瀚海那地方，地上除了冰渣子什么都没有，一晚上就能把人冻死的天，还不是那么过的么。”

卫青一怔，跟着倒笑起来。老只记得这家伙任性孩子气的一面，倒忘了他兵锋逼瀚海的凌厉，悬胡青天埋胡紫塞的霸气。得得，是自己小瞧了他。

却不能再往这话题上绕，索性撇开了说，“今晚上不如到我那边去吧，你舅母挂记着你呢，还有洗萝。”

霍去病脸色一沉，“我不去。我不想见她们。”

“就去吃顿饭而已。洗萝都快生了…”

“舅舅！”霍去病急促打断他的话，“我不会去的，你骂我也好，总之我不去！”

卫青颇为怔忡，想着洗萝黯然神伤的样子，本想沉下脸来数落霍去病几句，可看霍去病梗直的脖子，倔强到绷紧的脸，心里忽而又莫名心疼。罢了罢了，一去朔方无故人，这几天便由着他算了，又想，再等着他回来，那孩子都不知几岁大了…

“舅舅晚上想吃什么吗，我叫厨子去做。”

卫青回过神来，本想叫霍去病上那边去，现在他倒反留起自己，于是笑笑，“你想吃什么就多吃点，我只要些口味清淡点的就可以了。”

“好好好，我去跟厨子说！”霍去病见卫青愿意留下来，自是不掩喜色，又怕卫青反悔，一溜的就往厨房方向跑远了。卫青见他背影嗖的转过一道屏门就不见了，只能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转身见下人仍是碎碎的忙碌着，忽然心里却有些空落。他虽偶尔头疼着这外甥过于直率而不加掩饰的情感，可潜意识里早已习惯了有他在身边说说笑笑的日子，现在这孩子说着说着就要到远方去，不知何时能回来，偌大长安，都似乎要因此变得冷清下来。

朔方…

他在心里有些失神的想着那个地方。

日子突然过得格外快起来，太阳东升西落，天色亮了又暗，一天，两天，动身的日子也就这么到了。这天的天色似乎也是极好，到傍晚时，落日红彤彤的烧起了半天天空，徒然给人一种金碧辉煌的错觉。

晚照从前厅敞开的门口处一直爬进饭桌上来，融融红光中桌上菜肴铺张，可惜对坐着的两人举着筷子，却都像是兴致极淡的样子。卫青抬头看了霍去病半会儿，见他失神得厉害，便用筷子敲了敲，“去病，多吃点。”

霍去病被惊醒似的抬起眼来，神色却还是梦游般的木然着，隔了半天才道，“吃不下。”

卫青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也是默然。这几天由了他的安排陪着他，说笑间仿佛与往日并无不同，惟有那时间在感觉中过得如走马灯一般的快，到底如沙漏般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他头脑中一时感念万端，最后却只能叹口气，“先把饭吃饱吧。”说着自己夹了菜只往霍去病碗里添。

夹着夹着，突然听霍去病低低说，“舅舅，洗萝的孩子，就靠你看着了。小家伙要是出来不听话，你只管教训着，别心软。反正你自己别太伤神就是。”

卫青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来看着霍去病，这么多时日来，这还是他头一回主动提起那对母子来。霍去病的眼没看着他，低低垂着，又沉声道，“你自己身体也不好，得多上心。舅母年级大了，要是哪里照顾得不周，你也要自个儿多注意才是。”

卫青说不出话来，只是怔然看着霍去病，却怎么也看不清这外甥的神色。他隐约觉得这话中有话，仿佛潜藏的暗流涌动，可却直觉般的不敢去想那暗流究竟是什么，只怕伸手去触那层薄薄的壁，里面涌出的，会是殷殷鲜血。

霍去病根本不看卫青，只是自顾般的絮絮说着，说完了，碗筷往桌上一摆，像是有些不知所措一般的僵坐了会，最后便自暴自弃的推开桌子，说我回去睡了，转头要走。卫青还坐着，手拿着筷子僵住，想开口唤一声，犹豫了会那两个字却没说出来。见霍去病真的就这么走了，于是也草草的放了碗筷，叫了下人来收拾，便回房间坐着去了。

深秋天气，天黑得极快，转眼间夜幕已是沉沉一片，只有一点白白的月光晃进房里来，映着秋虫寂寥的叫声。卫青兀自在桌边坐了会，勉强又起身点了灯取了一册竹简来看，看着那小字一行一行像小虫似的蜿蜒而下，心神却总是静不下来。到了深夜时，实在无法，吹了灯躺在床上，却仍是睡不着。睁着眼出神时，又觉外面风渐渐大了，吹得如同呜咽一般，寂静又凄凉，好像叫人的心，也慢慢搅着不安起来。

最后索性批衣起了身，推开门在屋檐下站了会，犹豫着便往霍去病的房间走过去。他步子放得极轻，走到那边厢便停下来静静站着，听了一会，觉得里面声息安静，心想霍去病大概是睡去了，便略为宽下心来，转身准备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