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么了？

他想了许久，想到最后，别的都淡了，只剩担心。虽是捱到后半夜才勉强睡过去，第二天却也醒得早。醒来后去找霍去病，一问才知，人竟已出了门，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如此有两三天，根本见不到霍去病影子，任谁也看得出，他是要避着他了。卫青有些无可奈何，被外甥死磨硬泡拉过来小住时，倒还真没想过，被人下逐客令的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想来想去，觉得既然如此，不如便回自己府上罢了，倒也省得霍去病有家不回。

洗萝过来央求，他虽是觉得不妥，最后还是把洗萝也带回了府，却跟她说，若是霍去病过来接她，他府上也就不好再留她。洗萝却只笑笑，说霍将军哪里会来接我，他是真的不希望这孩子生下来罢。卫青摇头，说虎毒不食子，去病是他一手带大的，不会这么狠心。洗萝又笑，眼里却垂下泪来，说这孩子若是生下来便没人疼，只是受苦的命，那不生下来，倒也是对他的仁慈了。

你别乱说话，卫青正了色劝他。这孩子生下来，有爹娘父母，还有舅公舅母疼，定是顺遂的命。

洗萝听着不反驳，却也不说话了。

日子这么往下走，霍去病竟真的没来过大将军幕府。天渐渐凉了，大将军府里的花草有的已开始慢慢结果，洗萝每天无事，陪着平阳说说家常，晒晒太阳，脸上却渐渐有了点笑容，两颊也圆了不少。

卫青掺不进这两个女人闲话，只是继续在府里莳花除草，也乐得清闲。偶尔在书房静下来读读书，却看得到屋檐下一只空空的鸟笼。那是那时霍去病送他的，里面本有只会叫“舅舅”的异鸟，他养了段时间，后来又觉得好好的鸟关在笼子里，太委屈了，又有某个比鸟叫得洪亮得多的人形动物天天在耳朵边不厌其烦的叫舅舅，所以便把鸟给放了，只留了个鸟笼。

现在看着那鸟笼，倒想起那个在他面前总笑得粲然的孩子来。前阵子总被霍去病拉着一天到晚兴高采烈的浇花修葡萄藤或者四处逛，一点点小事到了那外甥，总会变得极其快活起来，饶是他向来脾性沉静，也觉得日子过得热闹了不少。倒是没想到，这么快，日子又变得这么安静起来。

屋后突然隐约传来女人们高声的间或对话，隔了半天也没停。卫青放下竹简，循声走到屋后，平阳和洗萝支了两个大藤椅舒舒服服晒着秋天金黄色的太阳，洗萝看了他，快活的摆着手，“舅舅！刚才舅母说，会是男孩子呢！”

洗萝的脸在干净的阳光下看起来像红果子一样。卫青笑笑，“那好啊。你舅母说话，可从来不落空的。”

平阳看他一眼，也笑起来，“你几时学会替我吹牛了？”又转头对洗萝说，“不过这个我还真有些把握。是男孩子好啊，以后威风八面…”说着，下意识般的看了一眼卫青。卫青这几年深居简出，神色越发平淡，但大漠风霜留下来的痕迹，毕竟沉淀在骨子里，她还记得那年她悄悄去军中看他，看到他一身戎装朝她走来，眼里是挡不住的英气昂然…

那却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日子久得都有些记不得时日了。

“那，能先给孩子想名字么？”洗萝兴奋的问着。平阳的思绪被抽回，愣看了洗萝片刻，笑着点了点头，“好的好的，我们多想一些罢。”

卫青看着两个人又开始絮絮说起来，便笑笑，慢慢走远了。女人的话聊男人总是插不进的。他延着爬满蔓草的小路走回前院去，身后的声响终于越来越小。风渐渐吹起来，那些花草，蔓藤，在风里水波似的起伏。

他想趁着天色尚好，便把花再莳过一遍。才拿起花镰，突然觉得脊背上一根弦猛地一绷，一道尖锐的划痕像要刺穿整个身体。他有些诧异的站起来，陡然发觉风声一紧，天色竟陡然一阴。尖锐风声一下子炸开来，好像有一支箭凌厉万端，从这一人手里决绝的射了出去，它穿透风声，竟是直直落在了另一人的额头上。

卫青心里一惊，没有来突然颤了颤。抬眼看天色，明明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风云渐变，换了气象。云很快的越聚越拢，阴沉沉的，像要下起雨来。

刘彻本来还躺在榻子上闲闲的，听到那人名字，震惊似的弹起来，不敢置信的望过去。

“你再说一遍。”

“臣，杀了李广之子，李敢。”

没一点预兆似的，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卫青却像是失了神，竟一动不动，茫然的站在雨里，看着那株翠绿色的葡萄藤。

“你疯了！”刘彻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突然恼羞成怒起来，一脚狠狠地揣过去，又暴怒的来回走动。“你，你是存心跟朕为难是不是？！”

“臣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那是李广的儿子！”恼怒的帝王咆哮如雷。

雨越落越大，隐隐约约的，连雷声也起了。平阳举着伞冲到前院，看到卫青失神似的，竟站在雨水里不闪不避。

“卫青！”她大喊起来。

“你倒说说，啊？说个理由给朕听听？！”刘彻顾不得下人慌忙伸过来的伞，又狠狠的兀自折过来揣了他两脚。

雨水下已分不清那人脸上的水珠是疼痛下的汗水还是雨水，他听到他慢慢的，开了口，一字一字咬着牙道，“李敢，他必须死。

“因为，”

他抬起头来，目光暗红。电光把他的脸一瞬间照亮，跟着隐灭下去。那张绷紧的，如同雕塑一般的脸，每一根线条都是凝结起来的决绝。

“他刺伤了我的舅舅。”

半天上轰然一声惊雷，像把天要劈开个血口子。平阳冲到卫青面前，把伞伸过去，“卫青，卫青！你怎么了？”

卫青陡然回过神来，看着平阳，隔了会，慢慢道，“我得出去一趟。”

“这个时候你要去哪？等雨停了再去吧。”

“不了。”卫青摇摇头。

平阳有些急，几乎是喊起来，“去哪用得着这么急？等雨小了再走吧。”

卫青淡淡笑笑，宽慰似的，“没事，我打把伞就好。”

“不行！”女人固执起来，劲头也不是一般。“到底是要去哪？等雨小了再走。”

卫青也沉默起来，并不说话。女人的本能这个时候可怕的发作起来，平阳心头一震，看着卫青，“是去霍去病那？”

卫青慢慢点点头，“我去看看他在不在。”

“你疯了？这个时候去他那？”平阳终于火大起来，“这阵子，这阵子你去得还少么？哪次不是给你闭门羹？这么大雨天跑去活受罪，你，你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

“他摆明了不想见你，你还去凑什么热闹？！你还真当舅甥情分有多大？你这么些年对他，他哪里有半点感激过？只怕暗地里还嫌你多事吧？！现在不就不愿见你了么？！只有你还当他是你外甥！”

“卫青！卫青！你听见我说什么了么？！”

卫青脸色有些泛白，却不说话，只是这么默然看着她。这样的态度叫她说着说着声音终究软下来，呜咽似的突然趴在卫青肩头，“你会回来吧。”

卫青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又把她扶起来，静静道，“只要看他没事，我就回来。”平阳拼命看着他，不说话。只觉得他温和木然的神色下，潜藏着的，是不可思议的不安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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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离得不算近也不算远。卫青到时，雨已经渐渐的小了。他下了马车，也不

迟疑，径直走到门卫边。门卫自然认得他，见礼的时候却有些嗫喏。

他也认得那门卫。有几次他过来都是这人跟他说，霍将军不在府上。他看那神色便知道是在说谎，却也不点破，来来回回好多趟，他不尴尬，倒叫对方见了他总是眼神躲闪。这回卫青却不再跟他绕弯子，上前只道，“你跟我说实话，你们将军到底在不在府上。”

他也没加重语气，那门卫却像被吓到了似的，连声道，“真真的不在。大将军，这回是真的不在。”

卫青看了他片刻，知道他没说谎，皱皱眉又问，“你知道霍将军去哪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