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舅…”孩子把眼睛瞪起来,圆滚滚的小手在空中晃着,徒劳的想够着卫青的脸。

卫青一震,脸色登时浮出喜色,“舅…公…”他伸手把孩子捞出来一把抱在怀里,对着孩子柔声重复到。

“舅………………公………………………”霍善艰难的调动着舌头,把这两个音节发出来。

“诶,对对对,舅公,善善,我是你舅公啊。”卫青笑起来,把嘴凑上去轻轻贴了一下小家伙柔嫩的脸颊。冷不防的,霍去病从身侧挤过来,用手指刮了刮,“善善,叫爹爹!!”

孩子一下子安静下来,无措的看了霍去病半天,哇的一声,把头埋到了卫青怀里。霍去病愣了半晌,突然像是惊醒过来,伸手把霍善从卫青怀里挖出来,“善善,叫爹……爹……!!!”

孩子故计重施又想往卫青怀里钻。霍去病急了,一把想把孩子抓着,手伸出去又被卫青拍下来,“别闹了,以后慢慢来,你这么吓着他,他以后可真怕了你了。”

“这孩子还要来干什么…”霍去病忿忿到,“连一声爹都不肯叫。”

卫青见他神色不似开玩笑,一时倒是一愣,“小孩子不懂事,你还真跟他计较不成?”

“那当然,”霍去病脸色越见阴下去,“不认爹不说,还敢抢爹还没弄到手的东西…”

卫青愣半天才突然间似乎意识到霍去病话的意思,一时语塞得厉害,又听霍去病凑上来一脸坏笑,“外孙外甥也要一视同仁吧?”

“胡说!”卫青气得可以,转身想抱着霍善出去透点气。

隐约听到霍去病在那边嘟哝,“以后的日子再长,这么等下去,等到什么时候…”紧接着肩被猛的一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陡的一热,再反应过来时,只看到霍去病跳跃的背影飞出了房间,一路还留了一串中气充沛的笑声,“还是先偷一个!”

“我出门了,要骂也晚上回来再骂吧!”

卫青抱着霍善在房里僵了片刻,最后也只得摇摇头,跟着出了房间。外面静了下来,那小子动作也快,说出门就出门了。卫青摇摇头叹口气,今天好歹也是陪刘彻去狩猎,这小子什么也没准备竟然一路就这么出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心神不宁似的。他想着,晚上等他回来,定要好生给他说一说的,行事哪里能这么卤莽了。

接近正午的暖风迎面吹过来,把脸上的一点热烫慢慢的抚下去。阳光正好,明亮的散落在各处,天蓝得像一整块未层打磨的宝石。四周安静得厉害,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只有沉默的光线洒下来,把那一大一小的影子,凝成小小的一块,投射在灰白的地面上。卫青不知为何,却僵在原地恍惚出了神,直到孩子咿呀的声音唤着他,他才陡然惊醒过来。

孩子大概是真的饿了,脸皱到一块,委屈的叫着“舅公”。卫青赶紧把怀抱紧了紧,抱着霍善朝前堂里走去。一路经过籽风园时,正看到了那株霍去病花了老大工夫从别处移来的高大的木棉。时值深秋,木棉的花期也到了末处,血色浓郁的花朵,在一波一波拂来的秋风中慢慢飘落下来,一点一点的渗进了黝黑的泥土里。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番外 情生意动 上

“大将军…夜深了,您还是早点休息吧。”

女人不知何时也进了前堂来,身形臃肿,眉眼却憔悴得很。卫青摆摆手,“我无妨的,今天就在这等着他。倒是你,这么晚了还不睡,小心别着了凉。”

女人轻轻摇摇头,“洗萝的身子从来不娇贵,不碍事的。”

卫青看着他,叹了口气,“洗萝,心里有什么委屈,就跟舅舅说吧。去病这孩子,最近的确不象话。”

女人原是霍府的下人,现在却算是霍府的半个女主人了罢。霍去病对于这桩糊涂案,原先还常暴躁的露出悔意,被卫青训斥了好几次,倒也渐渐收敛许多。对女人虽一贯不曾温柔,倒也还过得去。最近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脾性陡然古怪起来。

话刚落音,女人的眼角便红了。像了压抑了半天,才抽噎着,“大将军,请您,请您去问问霍将军吧,我哪里做错了……我一定改的。”

卫青怔了片刻。

霍去病最近的确很不对劲,每日早出晚归不知去了何处,脾气似也突然变得阴戾起来,话语间常是冷冷的敷衍之意。看洗萝的神色,那小子出的状况似乎比他想象的还严重得多。一念至此,不由又叹口气,边站起身来把女人扶起来坐着,“到底怎么了,你慢慢说,不急。”

“大将军…”洗萝被卫青这样温言一问,原先压着的委屈倒是止不住的泛出来,“我也不清楚怎么了。霍将军最近的脾气…”她几乎要梗塞起来,“霍将军说,他说我的孩子,没了才最清净…”

卫青听得心口一沉,面色动容,“他真这么说?”

“洗萝哪里敢骗大将军…”女人用手胡乱的擦着眼角 “大将军…霍将军最近是不是遇到了烦心事…不是洗萝要在大将军面前编排霍将军…只是…”

“只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冷笑叫两人都吃了一惊。女人更是脸色剧变,血色褪尽,摇晃着像要倒下去一般。

“将,将军……”

霍去病不知何时竟是站在了门口,也不走近,只是支着手看着,脸上浮着的一点冷冷笑意,在夜色下越发显出惨淡的青灰来。“只是什么呢?怎么不说了?”

“将,将军……”女人当真是被吓坏了,颠三倒四的说不出话来。身子发寒似的颤抖中,手臂却是被稳稳的扶住,她微一转头,看见卫青皱起来的眉头。

霍去病的脸色一瞬间更沉下去一截,未经思考,人便逼上去一步,对着女人阴沉道,“你今天不说清楚,就给我滚出去别再进来。”

“霍去病!”卫青终于喝了一声。被他这么一喝,霍去病倒是怔了怔,一时失了神,只是茫然的看着卫青。卫青却叹口气,把目光收回来,只温言对身边的洗萝道,“你先回去歇着。”说着掺着洗萝便往门口处走。

洗萝浑身仍是颤得厉害,卫青不用转头,便可感觉到霍去病渐渐回过神来后,看过来的目光,像大漠的朔风一样,干冷又锐利。他一时也没法细想这孩子究竟怎么了,索性把目光全然的撇开去,只看到脚底下霜白的月光,又淡又冷。

霍去病僵在地上半晌没做声,待两人从他身边走过时,却突然像又失了控一般,伸手想把洗萝从卫青身边拖过来。他动作本是快极,出手一瞬却仍被卫青架住,手腕子被裹起来,瘦而凉的触感。卫青这时方转过头来,神色诧异的低斥,“你做什么?”

霍去病根本不开口,神色僵硬,一时挣不开卫青的手,竟把另一只胳膊也搭过来,固执的想去拖开洗萝。从卫青那看过来,外甥的眼睛这时竟是纯黑的,一丝光亮也没有,生生的像是被什么魇了心神一般。他固然身经百战,这时却不知为何,莫名的有些慌起来,便也用上全力去拦霍去病,两人的四只胳膊霎时便纠缠在一起。

两人上次这么贴身对抗也就是不久前李敢刺他那回,那时霍去病虽也冲动得厉害,下手却还不算全失了分寸,不像这次,完完全全没了轻重,那股子力道之大,好像竟已在他神智之外,而不过在他体内自发的左冲右突罢了。

卫青虽是双手架着霍去病,心里蓦然的沉下去,还没来得及再喊一声去病,忽然觉得肩上一股猛力直冲冲的撞来,跟着传到胸口,整个人顿时失了平衡,踉跄着便往后跌,连退了好几步才勉强没摔在地上。

夜鸟哀哀的一声长叫,像要刺破夜幕似的。跟着周围一切全部静下来,变得一点声息也无。卫青稳住身形,深吸了一口气平息胸口和心中的翻涌,才慢慢抬起头来,看向霍去病。后者也像是震惊般的,直直的看着他,仿若大梦初醒。

不知道隔了多久,卫青闭了闭眼,极低极低的问,“去病,你这是怎么了?若是有什么不痛快,便说出来罢。”

霍去病浑身一震,想是张了张口。然而隔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身后的夜色把他的人衬得仿佛亘古不变的石像般,青灰又落寞,深黑色的眼睛里,是难以看清的一片阴影。又过了半晌,他竟然一声不出,转身大步走了。

卫青立在原地又僵了片刻,最后打起精神,对一旁已经呆掉的洗萝道,“回去歇着罢。”女人茫然的应了一声,神色却好像刚从恶梦中醒来般惶惑。卫青又温了语气劝道,“你别往心里去,回去先歇下吧。”

然而他虽是劝着别人,待自己又忙碌了一番躺下来歇着时,却觉得心里乱起来,仿佛被无头无绪的什么东西遮蔽着,缓缓的往下沉。这一夜的月光却似更外白一些,透过窗棂像水一般流进来,许也是被月色扰了罢,许多过往的记忆,纷繁无绪的跳出来。

孩提时总是揪着他衣角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孩子,后来学了剑嚷着他同他一道横扫匈奴的少年,还有后来真正站在了他身边的大汉将军。所有的碎片像散开了的满天星一样朝他扑过来,汇成光灿灿的河流。可是最后思绪停滞下来,却是方才,不久前,那个转身头也不回匆匆走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