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卫青瞧他那模样,得意洋洋满眼发光,跟那日带他去瞧那希奇小鸟的神色何其相似,当下就笑起来,“你又是从哪儿寻了什么希奇玩意是吧?你那鸟儿在我那叫得可欢呢,搅得里里外外都不安生。”

“这回不一样,这回可不是什么玩…意…!”霍去病眉毛一扬, “恩,我也说不清,不过舅舅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保证!”他说着更加兴高采烈的把卫青的手逮起来,生龙活虎的往路上拽。卫青也拿他没办法,只能一路苦笑由他拖着。

转了几路,眼见着前面雕花的一扇拱门,卫青由霍去病拖着一路过去,一推开门,只觉眼前绚烂的光焰一瞬间闪动开来,活蹦乱跳的冲进眼底,一时竟有些头晕眼花睁不开眼。只能闭上眼,再慢慢睁开来,视野中的不远处,原来是个四方精致的葡萄架。时值盛夏,那架上枝叶蓬勃,虎虎有生气的蔓延开去一片似要滴出水来的诱人的翠绿,然而最惹眼的,却是架子周围四面八个粗粗的铜柱,一个柱子上支着一面磨得光滑透亮的铜镜,正午艳阳高照,明亮得刺眼的光线射到铜镜上再反射出来,交织在藤架上空,融成了一个光耀射人的巨大光圈,如同一小片沸腾的光海一般。

卫青就这么望着,只觉那光色眩亮得如同幻梦一般,隔了半晌,才缓缓的转过头来看着霍去病,“去病,你这是,做什么呢?”

“这样的,”霍去病咧嘴笑着,“我找了好多人来问,为什么西域那边的葡萄总比单生在长安的要甜那么多,他们跟我说,西域那边晴天多,太阳大,把葡萄晒得熟透了,所以就会格外甜。我就想,不是多晒晒吗,最后想来想去,就想到弄了这个…”

他看着卫青,挠挠头越发笑起来,“其实三个月前早就开始弄了,可是一直想弄好了再给你看,所以一直瞒着偷偷的在捣鼓…我保证,这葡萄出来一定甜!”

卫青听他说着,一直没说话,只觉得从外甥那笑得月牙一般的黑亮眼睛里,也好象能清晰看到那种叫人目眩神迷的沸腾的亮光,一直闪着。那种印象,一直到冬去春来,一直到已经凋过一次的葡萄藤又再度探出新鲜的嫩绿,仍是不曾在脑海中消退一般。

然而日子却也过得快,转眼间长安漫长的冬天都已经过去,风也渐渐缓和起来。洗萝临产的日子眼见着快到了,卫青见霍去病还三天两头往自己府上跑,怎么想怎么不放心,偏偏又扭不过外甥,倒头来更经不住他软磨硬泡,最后便答应下来搬过去住一阵子。其实霍府住着倒是挺舒服的,霍去病原先坚持把宅子照舅舅家一样的布局,后来虽然又添加了些地方,但总体感觉还是很熟悉。每天有霍去病和洗萝陪着,看看书或者莳莳花,日子过得平静而熨帖,竟有那么一点细水长流的感觉了。

这天卫青在葡萄架下倚着藤椅看书,最后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先是觉得身上暖暖的盖了层厚厚的毯子,再睁开眼,便看见霍去病搬条凳子就坐在面前呆呆的看过来,却有些走神似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青一诧,不知为何又觉得有些不自在,还没说什么,那边倒是回过神来,笑笑道,“舅舅老说我粗心来着,自己也不注意,这个天很容易着凉的。”

“哦,是了,”卫青也笑着,“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还被你教训了。”边说着边坐起来。霍去病见了赶紧起身走过来,帮着把椅背微微斜起来一些,“下次再看书就先把毯子准备好吧,累了就盖上睡会。”

卫青笑着点点头,一直看着他弯下腰在椅子后面调着支架,他有一种细微的感觉,觉得最近这外甥似乎微微变了一些,然而叫他细数出具体哪里变了,他却也说不出来。

霍去病把支架调好,动作利索的便爬上藤椅来。卫青也由着他像只猫似的在毯子里拱来拱去大半天,好不容易才像是躺舒服了似的安生下来,一只手穿个弯套着他一边胳臂,一只手干脆更不安分的爬过去套着另一只胳臂,头也舒舒服服的枕在他肩头,呼呼的出着热气。然后这才开口低低道,“我今天去听了…声音特别清晰,一跳一跳的…”

卫青看他脸色也猜到他大约有心事,听他这么说虽然是没头没脑的,却也很快明白过来,笑着道,“就是这样子的了,有的时候,还会突然踢一下…”

“就是!很奇怪!”

卫青一时哭笑不得,“什么叫奇怪了。别的人听了,都是欢喜得不得了,会这么说的,也只有你了。”

霍去病又沉默起来,隔了半天,才犹豫着道,“想不出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其实就跟个小猫差不多,很小,只有一点点。”卫青本来想把手抬起来比画给外甥看,可惜才想动作才发现两只手都被牢牢套着,竟是动不得了。也只好苦笑了笑又道,“我倒希望孩子像你,那就会更像头小豹子了…就跟你小时候一样…”

“我小时候?…”霍去病低低重复着,“舅舅还记得?”

“当然记得,你那时候那么淘气,我还从来没见过比你更淘气的孩子。”卫青像是开始回忆起来,声音也放缓了,“你小时候很胖,胳膊总是圆滚滚的…”

“岂止啊,”霍去病闷声闷气的插话进来,“那时候每年冬天我一穿上棉袄,总有人背里叫我小棉球…我都用弹弓打他们来着。”

“哦,是了,”卫青越发笑起来,“其实是真的很像,你又爱跑来跑去,远看起来,就像棉球在滚动一样…”

霍去病浑身一僵,只觉得脑门上像是微微渗出些汗来,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发红,索性赌气似的把脸越发埋进卫青颈窝里,由此出来的声音听在卫青那里,就越发闷声闷气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还记着…”

“怎么不记着,十多年了,看着你从那么小个棉球一点一点长大的…”卫青叹道。说着,只觉得颈间一片温热,更有柔软的东西紧紧的压上去,有一点润湿在上面极轻极轻的滑过。他一僵,却又没动。这些日子来每天由霍去病百折不挠软磨硬泡,平日里一些亲昵狎昵,竟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慢慢有一点习惯了。有的时候,也会觉得茫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纵容什么。然而有时却又想,他这一生,看似风光,然而疆场上形势艰险,朝廷里波流暗涌,时时刻刻不得谨慎应付着,到底谁是真心待他好,谁能让他安心每天闲适生活,嘴上纵然不说,心里却是清楚的。

霍去病的那些话,每次听了,总还是装着听不见,不回应,然而,他本并不是个喜与人亲近的人,这般的亲密狎昵,换了旁的人,他哪里能接受一分一毫呢。说到底,还是这个外甥对他而言,总是意味不一样的吧。

正想得出神,突然觉得面上一激灵,那点湿热,竟顺着颈子爬到脸上去了。终于忍无可忍,一偏头抽出手来一推,“别闹了!”

霍去病一愣,悻悻的移开来一点点,垂头丧气的把头重新枕在卫青肩头,又还是固执的把卫青的手牢牢挽起来。卫青也不再说什么。午后明净的一点阳光透过青葱疏浅的花架,温柔的洒下来一点点,亮亮的光斑,也悄悄爬在两人的脸上,在被风吹动的枝叶轻摆下,柔软的变化着自己的形状。

“你老还觉得我是个棉球…”过了半晌,霍去病突然闷闷的又出了声。

卫青一愣,然而约莫的又有些明白外甥的意思。近来一段,天天见着他,由着他在身边兜兜转转磨磨蹭蹭,太亲近了,自己有时也会觉得恍惚,下意识的便想起过去的事情来,好象便可以把霍去病说的那些话那些意思,都自然而然的推的远远的躲的远远的一样。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恍惚时又听见霍去病在那边低低道,“别老往以前想啊。”

日子还长着呢…

卫青一怔,是啊,以后的日子也还长,就这么细细过下去,难道还真能一辈子都推着躲着过么。又或者,日子又还有多长呢?自己约莫过了半辈子了,同霍去病一起,也是十几二十来年,人的一辈子,又还有多少个十来二十年,可以就这么不着痕迹的用掉呢?

☆、正文末章

霍善的名字,还是卫青给取的。洗萝身体本来弱,临产时几度危险得很。卫青和霍去病的意思本来都是先保大人,只可惜事与愿违,女人到底没捱得过,只留了孩子而已。那件事让府里上下低落了好一阵子,卫青说这孩子生下来福薄没了娘,就取个简单点的善字,以后与人为善多积些德,也算是替泉下的娘亲结点善缘。

孩子天生弱了点,不怎么吃东西也不怎么睡觉,又认生,换了几个奶娘都不给面子,生生把府里折腾的鸡犬不宁。霍去病单只听着他那么一哭闹,眉头皱得就想结起来,要不是碍于这碍于那,火气真起来,直接扔出去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不过那孩子却奇怪的认准了舅公似的,只要是被卫青哄着便听话的很,该吃该睡一样不少。就因为这一点,霍去病对自家孩子印象改观不少,用他自己的话来总结那就是,

“这小家伙,和他爹一样有眼光…”

“你少来瞎说。”卫青皱皱眉,一边弯下腰俯在摇篮前,确认霍善小家伙似乎真的还没醒过来。“他不亲你,那是你这个当爹的还没我这个舅公当得好。”陷在软软褥子里的善善微微抿着嘴,肉团团的脸颊却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粉嫩粉的十分可爱。

“怎么能怪我,他也就这个时候睡的跟猪似的。”霍去病跟在后面探头朝里看了一眼,忿忿抱怨道,“一到我这里,就哭天抢地,活像我要把他扔出去似的。”

“你不就是那个态度?”卫青一硒,“连小孩子都看得明白。”

“怎么可能?!”霍去病顿时扬高了声音,“我明明已经很认真的对着他笑了!”

“声音小点!”卫青一把他霍去病往后面推着,压低声音急道,“小心吵到他。”

霍去病被推得一愣,眼见卫青又小心翼翼的往摇篮里看着,目光之柔和,对自己都是前所未有。一时委屈倍至,心火陡起,顿时恶从胆边生,一把扑过去把卫青环腰抱着,“好啊!舅舅只要外孙不要外甥了是吧?!”

“去病…”卫青简直哭笑不得,“你自己掂量掂量,像不像个当爹的人。”

“当爹怎么了…”霍去病不依不饶,“再当爹,再大再老,还不是舅舅的外甥吗?”

卫青笑笑,没应声,似乎是下意识的把背微微靠在了外甥的胸膛上。“那好啊,我以后要是老得走不动,就靠你这个外甥搀着我走路了…再陪我,浇浇花,打点葡萄,不过我估计到时候,那株木棉啊,你也浇不动了…”

“真浇不动了,那就叫小家伙浇吧。”霍去病把脸挨着卫青贴着,静静把话接过来,“不过,估计到时候也只有舅公的话他才肯听,我这个当爹的,哪里使唤得了他。”

两人说着,都一齐把目光又朝日上三竿了还赖着没起床的霍善看过去,小家伙大概也是被霍去病给吵着了,皱着鼻子嘴里咕哝着,把黑珠子似的眼睛睁开来。

“你瞧吧,真给你吵醒了。”卫青埋怨到,一边把环在腰上的爪子拍下来,又俯下腰去,冲着里面的小人轻声道,“叫,舅…公…”

“算了吧,才这么小。”霍去病在后面撇撇嘴,对卫青每天必做的这道无用功很是不满。

卫青只当没听见,复又对着善善轻声道,“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