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1)

几个宫人进了外殿垂着头,并不抬头,彼此也全不说话,泥胎木偶一般僵硬,将食盒里的许多杯盘一一摆放在长案上,又收拾好散在一侧的衣物、碗盏等物,等镜郎一边装模作样,一边观察殿内,被一声清脆的磬声惊回了神,回头一看,殿内已经空无一人。

又过了片刻,里头帘子一响,传来一阵雨点般急促的脚步声。

镜郎敛着裙摆,往帘后一躲,就着一丝缝隙,偷看来人。

夜雨本是个丰润的清秀佳人,如今瘦得下巴尖削,颧骨突了出来,眼睛熬得通红,淡淡脂粉虚虚浮在皮肉上,像是纸皮上画出来的美人影儿,少了点活气。

得见熟人,镜郎却是松了一口气,却也没敢露出身形相见:春色因为受伤被挪了出去,枫桥身死,江南重病,皇帝身前只得一个夜雨,但到底敌我未明……

他从几个月大时便在承明殿里打转,对布局装饰暗格何等熟悉,一矮身便躲进了壁中的一个凹陷,夜雨进进出出了几次,接着与什么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镜郎倒是听了出来,是谢一恒的嗓音不错便走出了殿内。

镜郎静听了片刻,确定没了半点人声,看来这殿中只留了谢一恒与夜雨两人服侍,心中原本的三分怀疑,已落定到了七分,又候了半刻,便小心翼翼敛着衣裳,蹑手蹑脚,贴着墙根儿,闪身进了内殿。

地龙暖热,浓重药味氤氲不散,门窗紧闭,只有西北角的窗支开了一扇。床帐低垂,将龙床掩得严严实实,他有心想去看一看皇帝,却又听见门吱呀一声响动。

他急忙又钻到屏风后,凭借几人合抱粗的大柱遮挡身形,手心早已腻出了冷汗,虽然从不信佛信教,口中却已颠来倒去,念了无数声“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镜郎心跳如鼓,忽而发觉脚步声停了,想着偷偷瞟一眼,大着胆子要往外望一眼。

谁想到,和一个着玄色衣袍的年轻男人打了个照面。

太子:“……”

镜郎:“……”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须臾,太子已是眉立,正要动怒,忽而门又是一响,一阵香风卷了进来。

镜郎急忙捂住自己的口鼻,免得被香气激出几个喷嚏。

太子也是面色一肃,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把攥住了镜郎的手,将他推到了屏风后,两人挨挨挤挤躲到了一处。镜郎无意间低头一看,发觉太子还有一截儿袍脚落在外面,心跳的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去,也顾不上太子神色,急忙拽住他衣摆,一点一点地拉回了遮蔽处。

他动作方停,年轻宫女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了起来。

“淑妃娘娘……”

隔着帐幔屏风,他依稀看到一个满身绫罗的女子依着宫女的手,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

第九十九章 太子

两人进了殿,头并头喁喁哝哝说了半刻钟的话,李淑妃先笑了起来:“还这么小心谨慎的,怕被皇帝养的猫听了去么?”

她身边的宫女低声道:“娘娘,这殿阁空阔,被陛下听去也不大好。”

淑妃冷笑了一声:“病成这副样子,一天不过清醒几个时辰,还能翻了天去?”

宫女低声道:“陛下从来多疑小心,您还是当心着点儿……奴婢不四下搜过,总不放心。”

说着她便转身要走,却被李淑妃一把抓住了:“这地方能有什么藏人的地方?你都翻过多少遍了?别耽搁功夫了……气味实在难闻,我把陛下唤起来,把药喂了,咱们就走吧。”

“只怕趁着夜雨不在,回来她又要做出……”

“一个宫女,什么东西,仗着伺候皇帝就蹬鼻子上脸……”

想来李淑妃一人之下惯了,近来又事事顺利,压根没想到,森严宫禁之中,还有人能摸到承明殿来。在满室灰白之下,她身上的樱色十分亮艳显眼,如同一团灿丽云雾飘来飘去。

镜郎扒拉着屏风,一手勾着层叠的纱帐,还欲探头再看,身边的太子紧张的不行,见他如此,是好气又好笑,一个劲儿地想把他按住,镜郎挣扎着要躲,太子更用上了几分力气,好歹是没闹出什么动静,手脚并用把他架在怀里,动弹不得。

太子怎么回事,不是好好的正人君子吗?怎么对着个没见过面的小宫女动手动脚……

太子贴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威胁道:“……你当心被发现了,跪几天几夜碎瓷片不起来……”

虽然他每个字都深深咬在唇齿间,像是恨不得要咬掉镜郎一块肉,但暧昧湿热的气息一阵一阵地吹在鬓角,吹进耳朵里,镜郎红了半边耳朵,被这低沉嗓音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咬太子一口泄愤。

说起来也是多年的表兄弟了,怎么七哥认得,他就认不出来?

……兴许是因为蒙了面纱?

镜郎铆足了劲儿想摘面纱,太子反而收紧了怀抱,勒得他险些没了气儿,镜郎只能一点一点地侧转过身,半靠在太子怀里,一径低头,支棱着勉强能动的指头,勾下面纱,露出脸来,药气随之一散,镜郎轻轻喘了几口气,然后戳一戳太子的肩膀,太子极不耐烦,抖了一下,躲开他的手,他锲而不舍,再戳了几下,太子蹙着眉,欲白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长长的睫上,微微一顿,旋即又往下滑,停在他素淡的唇上,又是一定。

镜郎着急的不得了,又不能说话,只能使劲儿地指自己的脸,希望能叫太子认出来,但太子面上并无半点恍然之意,盯着他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的模样,有点说不出来的古怪。

镜郎也真是要被他气笑了。

……他脸红个什么劲儿啊!

李淑妃主仆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到门扉合上,脚步声远去,太子犹还勒着他的腰不放,镜郎往他手背上抽了一记,他如梦初醒,把手一抽,倒把镜郎翻了个趔趄。

“你……父皇病重,你这样不守规矩……外头还有人,就敢对孤动手动脚的?”太子一个激灵退了几步,一边惶惶地整理衣袍,一边板着脸,好像心有余悸似的,嗓音沉而快,长篇大套地训斥道,“……不要想着攀上了孤就能逃过惩罚……你速速离去,今日所见不得外传……罢了,孤也不信你,小小年纪,居心不良!你是哪个宫里的,我寻人去招呼一声,你去东宫寻太子妃罢。”

镜郎忍了又忍,却听得太子越说越不像话,出声打断他:“……太子!”

这么叫了一声,太子却没听到似的,还说个没完,镜郎只得扬声喊他:“太子哥哥!”

太子:“……”

他脸色惨白,发出一声惨叫:“……你……你!怎么是你!”

镜郎施施然跟了出去,也不管一身衣裙乱糟糟皱着,顶着一张出水芙蓉般的娇嫩美人脸,对着太子做了个鬼脸:“我什么我,十几年来见了无数次,怎么还认不出我来?”

“你……你……林纪!”太子一时崩溃,没绷住表情,“……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穿成这样……还在这里?”

“混账,谁让你混进来的?是老七还是陈之宁?”太子到底是太子,也不过忙乱了一瞬,很快整理好了表情,训斥道,“都忙成什么样子了,你还以为是父皇好着,同你玩什么游戏……简直儿戏!老七还病着……是陈之宁吧?你胡闹也就算了,他多大人了,还跟着你胡闹!你这身子骨,还敢往宫里跑?姑母怎么不管管你!”

“太子殿下。”镜郎可不会怕他,腰一插,欺负太子那他可是做惯了的熟手,张口就来,“你要骂陈之宁,要找我娘,那你找去啊。我这要是能正经来,至于打扮成这样么?你知道这发髻多沉吗!又不是特意来找你的,来都来了,要么你找个人把我叉出去呗?”

太子被噎的说不出话来,镜郎可不会见好就收,只会步步紧逼,几乎要贴到他身上去了:“要么你就让让,我就见舅舅一面,看他怎么样了,见完了我肯定马上就走。想来你也知道李淑妃有问题,有时间在这里找我麻烦,还不如赶紧的去查,在自己家里躲个庶母妃妾这么狼狈,不嫌丢人啊?”

“……父皇还病着呢,你别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