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否就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炼狱?是否是所有人都习惯于去忍受的痛苦?他之所以不能忍受,只是因为过于敏感、纤弱而娇气?

他问自己,注视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面孔,或苍老或稚嫩,思忖着在那日常表情之下是否埋藏着同样的痛苦。时而又想起庄教授那姣好面容陈子芝像妈妈在办公桌后连珠炮一样吐出的,没有温度的言辞,他母亲大概是钝感力极强的人,先天就感受不到这样的情绪。陈子芝确实是她的劣等后代,他做不到像母亲这样。有时候在如此汹涌澎湃的浪潮中,他真有些将被淹没,没有出路的无助。

他茫然地在一尊铜雕像下站了很久,激起了往来学生的议论与偷拍,而无心留意。倘若他的手机没有动静,陈子芝不知道自己会呆呆地站到什么时候,被他从免打扰列表中赦免的不过寥寥数人,他打开手机时,预期是顾立征对那张照片的回复。

但问题是很多时候问题都是如此这个人总不是顾立征,顾立征在紧要关头总是缺席,联系他的人是王岫。

【讨厌之人!:?】

?是什么意思?陈子芝瞪着手机,突然间他有点儿想笑。不知为何,但又好像一下从刚才那绝望的洪流中挣脱出来,站到了实地上。

【珊瑚漫步:??】

【讨厌之人!:???】

【珊瑚漫步:????】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互相加码,毫无意义地发了一阵子问号。但不得不说,看到这条消息,陈子芝也不是那么不高兴的。他还以为王岫再也不会理他了,反正如果换成他,被那样放了鸽子,就算留有一碗鸡丝凉面做有心的安慰,也仍会是铭记终生的大仇。

至少,如果对方不主动求和,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和对方主动说话。

要说王岫完全没兴趣,这也是假的。他的姿态很高,语气也说不上好,当陈子芝厌倦于满屏问号,发了个可爱的表情包之后,他发了一个定位过来。

【珊瑚漫步:怎么了嘛猫咪表情包.jpg】

【讨厌之人!:向您发送了一个地点】

?这是?继续要他过去吗?王岫知不知道他现在不在京城啊?

陈子芝满怀疑虑,点开定位一看,一时间大吃一惊:这定位居然就是他入住的酒店不是?王岫追得这么紧吗?他是怎么知道他订的酒店的?

【珊瑚漫步:???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间酒店?】

【讨厌之人!:?】

这一次,王岫也过了一会才回复,大概是去问小马要截图了,因为他发了一张订单详情过来。上头显示的,王岫在这一次离组之前早就订好了今晚的酒店。

【讨厌之人!:?跟踪我?还倒打一耙?】

从预订时间来看,陈子芝还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他都呆住了如此巧合,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珊瑚漫步:……我说是巧合,我下午才临时起意订的,你信吗?】

【讨厌之人!:……】

王岫发了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包,让陈子芝逐渐意识到,昨晚他上演的那出内心大戏,或许有微小的可能性是过度反应,或许,或许王岫让他去自宅喝茶,其目的当然绝不单纯,但也并非就要马上摊牌。而是因为他原定今天要离京办事,昨晚的确是最后的空档。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昨晚的表现,算是自作多情吗?

不过,王岫即便猜到了陈子芝给自己加戏的心路,却也没有抓住机会对他进行羞辱,他现在大概的确是有正事的。

【讨厌之人!:家庭时间结束了】

【讨厌之人!:不管你和你妈多久没见,还想拿影帝的话,半小时内滚过来】

陈子芝的眉头高高挑了起来,忽然间,他完全回到了现实里,并且,立刻产生了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的开心。

追名逐利这是陈家,不,是庄教授让他吸烟刻肺的家训。既然和影帝有关,那么,陈子芝上对得起顾立征,下对得起自己,完全无需任何挣扎,他当然要去。

第80章 第80章 资本王岫

“小陈稀客啊稀客!怎么,立征终于舍得让你出来应酬了?这要是从前,除了颁奖典礼,想和你说句话都千难万难!没个项目敲门,那是别想坐下来吃饭!来来来,我给你介绍其实都是熟人,今儿哪张不是熟脸啊,正好,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旧朋友之间再认识认识!”

“张老师好哟,涂老师,刚才没见着你。”

“子芝啊,咱们是好久没见了。”

“这是头回见面吧?您的作品我倒是看过!”

“那是我的荣幸,黄老师,久仰!”

圈子里见面,多是这套,词都不带换的。大家几乎都戴着鸭舌帽,穿着也低调不显眼,一个高个子进门,必然有个主人上前,做开怀状热络地介绍这个,介绍那个。不管是什么关系,面子上绝不会接不住,总是要营造出花团锦簇、一团和气的氛围。

酒未必是有,但烟是一定有的,早几年这样的局,烟雾缭绕,坐三分钟都能把人给腌入味了。近年来随着圈子里逐渐更新换代,像王岫这样讲究多的年轻人爬上高位,老登们也略微收敛,不是玩雪茄局,就是抽电子烟。也有少见的品茶局,那是局里大多数人都刚从片场历劫归来,被烟熏成腊肉了,不是咽喉炎,就是陈年咳嗽又犯了,受不得刺激,也不愿再强行提神,真正只是老朋友坐下来聊聊天。

这样的场子,多跑几次,有时候哪怕没提示,一进门也能品出这局的味道来。陈子芝跟着“张老师”也是圈中知名投资人在场子里绕了一圈,最后落座到王岫边上,先把他仔细看了一眼:面无春色,没喝酒,那看来是今天稍晚起飞过来,落地后休整了一下,直接来加入酒局后的品茶。

或者在过来之前,又去了另一个局也未必。像是他们这样的身份,偶尔到外地来,局是接连不断的,推不掉的都有十来个,今晚王岫这里结束了,还要不要去别处赶场都不好说。

也是他有投资人的身份,和这些大佬已经是平起平坐,或者说,在座的这些圈内人,在王岫面前已经没资格再说大佬了:说演员,他有影帝傍身,演技是公认的强,票房奖项都没有短板;说投资人,《长安犯》王岫是实权制作人,管事儿的那种;说导演,他也有出彩的文艺片,送去国外参展,提名也拿了不少。这样导、演、制三修的大拿,要说比不上谁,那是和博鹏老板比,要说和圈里这些导演、演员比,那总有比他们强的地方。

和商业片圈子里的人比,那王岫可以比奖项,今晚这是文艺片的局,那就是比资本和靠山了。这帮拍文艺片的大师导演,别看作品牛气哄哄的,好像看不懂完全是观众的问题,其实私下为人都很亲切,反而没架子他们太需要钱了,拍文艺片,票房上难以回本,几乎就是往水里扔钱,只能指望海外版权营收。

但和商业片比,这始终都是高风险低回报的投资领域,文艺片的导演永远需要处理的就是预算有限的问题,从没打过富裕仗。他们对于能带钱来的同行都相当的客气,也理所当然会把王岫给捧起来。

不过,文艺圈子里的人,再怎么样也披了一层皇帝的新衣,有点儿矜持要顾,不像是Adam李那样直接过露,热情欢迎陈子芝之后,并没继续围绕他和王岫开展话题,把他们捧到云霄去。张老师给陈子芝倒了茶水,又让了雪茄(陈子芝摆手婉拒说自己不抽烟,张老师倒有些诧异,笑着看了王岫一眼),话题也就继续回到刚杀青的一部文艺片上去了据说拍得稀烂,资方看了一些素材,感觉都没法用,甚至不信任导演去做剪辑。这不就是,委托张老师出面,召集了一帮老熟人,看看能不能挽救一下。

这种局,不需要围着陈子芝怎么样,和胡同局一样,他人去了就说明很多了。第一次参加,老实坐在王岫身边打酱油是最好的。他手里端着茶杯,做聆听状,过了一会,举杯碰了一下唇就放下来了,其实根本没喝也没在听,心思倒有一多半都在身边那位上。

“讨厌之人”今天穿得也简单低调,他爱穿廓形衬衫,简单的黑裤子,脚下蹬的居然是一双布鞋。你说王岫年纪大吧,也就三十岁,网感强得很,说他是小年轻,权位高不说,还总有这些上一代的小习惯。陈子芝飘了他几眼,心想他手里要拿个刷子,再套个紫檀串盘刷,那他就不必再纠结什么了,再好的皮囊也搁不住盘串带来那扑面而来的油腻。

“又蛐蛐我?”

正胡思乱想着,“讨厌之人”身子侧过,撑在茶几上,伸头对陈子芝耳语,“端着茶杯一口不喝,怕今晚睡不着?”

陈子芝还真就是怕这个。一杯无所谓,主人殷勤,看你喝了一个劲的加,今夜又睡不好了,转眼还要回剧组开工,这个假期让他身心俱疲,今晚只想好睡。他笑了一下,也侧头对王岫低语:“要你管?”

“蛐蛐我,我怎么不能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