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睡不到六小时,那是常态。只有精力天生比一般人充沛的天才,才能在科研这条路上卷到最后,卷出丰沛的资金,以及亮眼的成果与论文。

这样的学者,影响力不逊色于地方父母官,往往一项科研成果,能影响到行业产值的变化,改变数十万从业者的生活。他们的时间都是按分钟来计算,能拨出数小时和家人相处,在行程繁忙时都是奢侈了。

陈子芝和母亲庄教授原本约好了共进午餐,但电话一通,听到那边还有麦克风讲话的回声,就知道会议多半无法准时结束,自己要被鸽了。果然,会面时间被无限推后,很可能直到离开都没法见上一面。不过他也没有多失落,本来,突然定下这个行程,与其说是思念母亲,不如说是找个借口离开京城漩涡。哪怕本来按行程,他后天也该回了,但就这一两天的时间都没法多呆,赶紧先逃走再说。

说来可笑,其实本来也可以不必这么折腾,他祖父母就在京城居住,陈子芝大可以借口探望祖父母,去他们家里消磨一天。但他和祖父母更加不熟了,在京城断续常住的这些日子,也按本分定时发去问候,一般回复也都是三四天后。明显是抽空回的,甚至可能打字的都是学生而并非本人。

再加上他们居住地级别较高,入内需要预约,陈子芝从小到大竟很少到祖父母的住所里去,祖孙间并不属于可以冒然登门的关系。也就是和父母的联系会稍微紧密一点。至少在他表达了“很久没见”之后,母亲还能回一句,“我现在在学校,你有空可以回来一起吃顿饭”,让他得以向顾立征交代,理由充分地逃离京城,喘息少许。

为什么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呢?倒没有什么亲子心结,纯粹是因为陈子芝的父亲从事海洋专业研究,这个季节一般都出海在外,根本都联系不上。他回到家里,摸了一下餐桌的积灰,就可以断定至少两周内,母亲基本也都住在学校里。家里没人,她犯不着来回奔波,就在学校宿舍里睡了反而更方便工作。

自从他出去留学,家里就把保姆和钟点工都停了。理由在庄教授看来是天经地义的,这座房子使用率直线下降,定期维护是人力资源的浪费,需要时现找工人就行了。陈子芝算算时间,距离他爸回来也还早,就算今天打扫了,明天一走还是继续撂灰,

他转悠了一下,也不耐烦在APP上现找现沟通,索性又定了家附近的酒店。也不知是否某种说不清的逆反心作祟,其实普通房型也都够用,但心念一转,还是定了个套房,两天房费够订几年的清洁工了。

昨晚顾立征回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陈子芝一大早起来赶飞机,醒来的时候顾总还睡着。这会儿飞机落地,已经拖了许久,该微信打卡报报平安了,但陈子芝心中暗存抗拒,他很难得毫无目的,单人入住酒店。一开始也是觉得新鲜解放,可那股子劲儿一过,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又觉得这些名牌酒店,价格不过是贵在牌子上,细节依旧敷衍。

如此,报复性消费后的快乐大减。他怏怏倒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花板,想开手机刷社媒,又怕开手机。明知道逃避不了,始终都要面对这两个人,却又好像怕做作业的小学生,千方百计,就是不愿意打开课本。

事实上,陈子芝做小学生的时候,从来没逃避过任何家庭作业。在当时是不觉得这些作业有任何困难的地方,而如今,促使他翻开课本的原因则是另一种虚无的犹豫。他感觉再躺下去,他就要开始思考人生了,重新定义金钱对自己的意义:陈子芝一直以为自己是很爱钱的,他的许多行为自然而然,全是趋利性。归根结底,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

但是很多时候,他也逐渐发现他好像又并没有那么享受金钱带来的快乐。能够拥有随意定下顶级套房的选择,固然会带来一种自由感,但为了这瞬间的自由,实际上他又失去了许许多多。归根结底,当他追求着金钱带来的选择自由时,他反而变得更不自由。

钱……当然是好的,但又能有多好呢?关键是它可以换到的东西,有多少是他真的想要的呢?为了许多许多的钱,他好像反而把自己放到了一个随时可能失去一切的危险位置上。那么,他到底算不算是真的得到了躺在账户里的那些钱?

陈子芝并非法盲,恰恰相反,他深具法律风险意识,充分地认识到他签下的合同里,那许许多多的公序良俗条款,犹如一条条锁链,把他捆缚在了一个多么被动的位置精确的说,是一个被顾立征随意摆布的位置。顾立征处置Adam的雷霆手段,其实对一个素人伤害并不算太大,Adam蹲不了多久,出来之后,还是可以做从前这一行。他实在是做给陈子芝看的。同样的事情倘若发生在陈子芝身上,后续的代言诉讼能让他直接破产。

当然,按他的自由意志,那种脏趴他绝不会参与,但要做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一个素局,一杯加了料的红酒……要制造丑闻还不容易吗?这些也不过是手段的一种,经纪人要对付明星,那是手拿把掐。从这点来看,几乎所有艺人也不过都是公司的傀儡,话语权实在非常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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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正常的商业合作,期满离巢无可厚非,也不是说没有明星自立门户。但陈子芝很清楚,他和顾立征绝对算不了在商言商,如果他还敢招惹王岫在所有人里尤其是王岫,他的下场恐怕会异常惨烈。

王岫能护得住他吗?就算他有能力,他会吗?

从利益角度,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因为利益最大的一条路非常明显,那就是紧跟着顾立征。陈子芝现在几乎已经把寻隐寺中的心情给忘光了,人类对痛苦似乎总有一种独特的遗忘机制,出于本性,他们也会更加铭记希望,总是专注着暗示着积极的那些细节。

顾立征给他的那些许诺,文艺片、冲奖,未来身边那稳固的位置一个他确实无法和王岫去发展的明确的关系。知道了他们存在的可能的某种血亲联系之后,似乎陈子芝的危机感是少了一些,确实,有王岫在,他可能永远都无法成为顾立征心里的第一,但除了王岫,又还有谁能和陈子芝竞争呢?

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总在利益和情感的选择中冲突,只是这一次,陈子芝也很难说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难道他不喜欢顾立征吗?不可能,不论是爱钱还是爱人,曾经还是现在,想要不是假的。都这么想要了,如何不能算是喜欢?

难道他喜欢王岫吗?这就更……更不可能了……吧?

这位可是他的他的敌人呀?

当然,从肉体上来说,你确实也可以想睡了你的敌人。这种想要是天经地义的,征服敌对者,本来也就囊括了性上的征服。再说,以他和王岫的姿色来讲,会被对方吸引也是人之常情。

陈子芝对自己的长相有绝对的自信,并且,由于他也受到王岫的吸引,基于对自身审美的维护,他也热衷于抨击一切质疑王岫容貌的声音。他武断地想:不论是王岫想睡他,还是他想睡王岫,这都再自然不过。和感情,实在关系不大,感情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情了。

就算他们成了炮友……

陈子芝没有再想下去了,这是个危险的念头,容易激发丰富的想象,他心不在焉地琢磨着王岫和顾立征的关系:此前,他一度以为这两人到不了一处,是因为撞号了,但现在又发觉他们间的障碍比撞号更大得多了。便转而认为,或许王岫还是符合他的第一眼猜想,还是偏0一些……这也合理,他看起来就是文文弱弱,又那么阴阳怪气,他或许很适合演个太监!

不知不觉,他的想象又跑偏了,并因为编排王岫而快乐。陈子芝高兴了一小会儿,又转而担心如此跑路,回到剧组后王岫不知还会怎么炮制他。如此时忧时喜,不觉睡了过去,还是被庄教授的电话叫醒的,他母亲说自己晚饭时分有一个半小时的空档,之后还要给手下的学生开组会,急召他前往办公室相见:“不知道你们明星都吃什么,最好自己带饭来!”

会知道明星需要节食,这已是母子之情的体现。陈子芝对于这顿饭的进食质量是有准备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辈子好像都在吃不喜欢的饭局,如果有一天他得厌食症,一定和这事儿脱不开关系。

从酒店楼下的商场随意打包了两份轻食,他按母亲发来的定位,准点到了办公室。楼道中来来往往的学生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但未能发现他的身份,大概只是把陈子芝当成某个腼腆的师兄。庄教授和他的血缘关系相当低调,学校中几乎没人会提及。

陈子芝敲敲门,他母亲中气十足地喊了声“进”。她还在电脑前批改论文,只是很随意地瞥了儿子一眼:“坐啊,傻站着干嘛。”

很多人不喜欢和老师家庭结亲,是有道理的,不论是大学还是小学教师,总有一种权威感,叫人窒息。陈子芝坐在办公桌对面玩起手机,拍了张桌面给顾立征发过去,算是回应他数小时前询问的“到家了吗”。并且在母亲不悦的啧声响起后,很有准备地把照片给她也发了过去:“就拍了一个角,什么文件都没拍进去,您放心,不会泄了您的密。”

庄教授对儿子的底色是嫌弃的,大概陈子芝做什么,对她来说都是程度轻重不同的失望。她们对话的立足点也在一片废墟之上,完全是依靠母子天然之情,她才会对这样不可造就的庸人表示关切:“最近拍戏有成果吗?上半年,你参加的那个电影节我注意了一下新闻,你没有得奖。”

评奖、基金、职称、成果,这是科研人的一切,很自然庄教授会用一样的标准去衡量演艺圈。

而陈子芝也放弃去解释这个圈子其实不是如此运转,只是简单地说:“对啊,我又没那么优秀,就是混着呗,你对你儿子的成色难道还不清楚吗?”

在陈子芝休学去拍戏的那一刻,他在庄教授心底大概就死了一遍了。她叹了口气,几年过去了还是痛心:“既然你在演技上也没有突出的天赋,那我早说了,休学完全就是错误的决定。演戏,实在是过于不稳定的职业了,前景完全未知。”

一样都平庸的话,做个平庸的教师,至少生活是稳定的,多方面的人脉也更有助于陈子芝的发展,这是合乎长远利益的选择。但既然陈子芝已经错过了通往终身教职最省时省力的路线,在同龄人刷学历、论文的几年跑回国演戏,庄教授其实也不建议他回去读书,训话说:“可惜,大错已经铸成,现在也只能将错就错往前走了。你现在的任务是要专心拍戏,尽量多拿奖,不管任何领域,拿奖总是错不了的。”

没想到,母子俩居然殊途同归。陈子芝说:“知道的,就过来前几天,还和立征去拜会了一个重要人物,争取支持,明年可能有机会拍冲奖片。”

拜山头、争奖,这都是庄教授很熟悉的叙事,她比较满意了:“很好你虽然做什么都不行,但为人处世上,至少还是有点样子,知道多结交对自己有益的朋友。你和那个顾先生他是哪里的国籍,同性婚姻在他国籍合法了吗?”

这就是庄教授,他们家是没有性向挣扎的,陈子芝的母亲压根不关心他的性向是否符合主流,只关心他的婚姻是否能获取足够的利益。这份母爱,在她看来是很无私的。因为她并未将陈子芝的婚配和自己的利益挂钩,花费自己的宝贵精力,完全在做利他性的指点。

“在长期来说,和他的关系能给你带来丰厚利益,那就不要犯傻,抓住机会把你们的关系固定下来。你已经二十五岁了,到了结婚的年纪。我抽时间看过一些文献,男同性恋人群的关系,往往是随意和非排他性的,关系的不稳定性也很强。法律关系有助于约束人性,即便有一天关系无法继续,你也可以借由关系的消除获得最大化的利益。”

怎么都找男朋友了,还是得被催婚啊?但陈子芝也知道,这就是母亲的思考方式,她从一介寒门而到达如今的社会地位,这种思维方式立了大功。庄教授确实也贯彻了这样的想法,在最合适的年龄,找了一个利益最大化的配偶,并借由婚姻帮助自己的事业更上几层楼。

她也一样真诚地用这个逻辑为自己的后代盘算。当她知道陈子芝不但休学拍戏,还谈了一个男朋友,虽然因他的不智决定震怒,但仍在愤怒中欣慰于陈子芝至少找了一个能提升他,给他带来好处的男朋友。并且下一步就建议陈子芝换个国籍,在得知如今外籍演员的机会较少后,这才遗憾地放弃了这个计划。

总而言之,走哪条路,他母亲并不关心,关心的是有没有为自己谋取到足够的好处。陈子芝和母亲吃了一顿饭下来,快不认得“好处”这两个字怎么写了。说实话,当母亲因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结束晚餐约会时,陈子芝简直如蒙大赦,溜出办公室的脚步也异常轻快。

接受过一番晚餐洗礼,他的心情反而有所好转:一想到遵循原本的生活轨迹,他学成归国后将在同校任教,必须定期前来请安,陈子芝就觉得如今的处境实在也不算凄惨。至少他是再也不用频繁扮演这一无是处,只有听话的窝囊孝子角色了。

钱也毕竟不是全无好处!他想,至少金钱能让你在一些昂贵的地方,用更为花哨的方式来掩饰孤独。

按照常理,陈子芝此时应该前往某间商场,通过挥霍金钱购置奢侈品的方式,来庆祝他的拥有,以此麻痹自己,忽视人生中那个巨大的黑洞。

但庄教授关于“占有利益”的谆谆叮嘱,激发了某种刻板的行为模式,让他又变得俭省起来,吝于花销这被母亲提示了无数次,极为重要的“利益”在他的生活里,利益也就完全等价于金钱。

陈子芝茫然地走在校园里,感到无数种矛盾的冲动在胸口撕扯。他在同一时间对校园里的密集人流感到窒息,渴望逃到一个只有自己的安全空间中去,可又畏惧着万籁俱静,空间中只有自己的孤独。他感到自己一无所有,只有空洞的躯壳,弃置于无人问津的角落。又同时在不断地盘点着自己那些有数的财产,诞生了丰沛的物欲,渴望着去赚到更多更多的钱。在这一刻他好像很迫切需要谁的陪伴,但无论是谁又都不能真正地和他做伴。

曾经力排众议,选择哲学时候的情景似乎又一次再现。正是因为他时常陷于如此自相矛盾又空虚又热闹的痛苦,他渴望于排解和挣脱,才去读的哲学虽然事后来看并没解决什么,反而带来了新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