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倒和他聊上了,笑着弯腰取了一瓶矿泉水,顺手拧开了递给陈子芝。陈子芝左看看右看看,见那帮导演谈得兴起,没注意到他们这边,便大胆地白了王岫一眼:“你又知道我蛐蛐你了?”

这两个话题混在一起说,注定是夹缠不清的,这可不是在小院饭桌前,有什么动作别人也注意不到,王岫要再上手按他的大腿,他俩就得闹绯闻了。陈子芝没等王岫回话,就换了个话题,“这片,你也投了?”

“没直接投,在投资商里占点小股份。”王岫说,陈子芝眼神怪怪地看他几眼:他知道王岫是有自己公司的,这陈子芝自己也有,只是做得没王岫这么大,但没想到这还不算完,这位还整上事业版图了。看来,就算没有顾立征力捧,他在圈子里也逐渐成了气候。

要说雄竞的心思,倒是一直没淡过,就是有点儿变味了,不是从前那样纯粹的酸楚要是从前,千方百计要藏住的,肯定是一句“有什么了不起”,这会儿么,却觉得王岫就算有背景,在这个年纪能做到这样,也不算是完全没能力了。

但要说夸他,又还夸不出口,陈子芝撇了一下嘴,看了王岫一会儿,似笑非笑,又把眼神移开了,嘴角气音说:“看我干嘛?听他们开会啊,你可是资方代表,大老板、重要人物你要走神了,这会还开什么?”

王岫也学着他的样儿撇了撇嘴,但他的嘴角是翘着的,有点儿笑模样。眼珠子一轮,瞥了陈子芝一眼,又看向前方去了,身子坐正了,好像从善如流,听从了陈子芝的劝谏,不再把注意力投放到这边。

陈子芝做贼心虚,左右打望一番,见到这些纯朴的导演还在大谈特谈“野心和能力的关系”,并不像京城那个名利场一样,明里暗里大家都在看他的热闹,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专拍文艺片的穷鬼也不无朴实可喜之处。

“张老师,这我就不能赞成了,这已经不是说拍摄风格自然粗野的问题了,他有时候就根本是在乱拍。粗粝感是粗粝感,镜头语言是镜头语言,这都不是营销能弥补的缺点。”

“但现在要完全重拍,哪来的钱呢?这些素材如果按你的标准,我估计连短片都凑不够。”

“是,那就只能是追加预算,找演员,另找导演补拍了呗?那还得花多少啊,根本都没数。”

“那就认赔了?原来的成本全不要啦?这片花了多少啊?一千万?两千万?这也是钱啊。”

虽说拍文艺片的导演比较穷,但也是相对而言,这圈子里的穷酸,对普罗大众来说也是极高收入了,投资人更是身家丰厚,随意就能借出法租界别墅给一干人等聚会。一群老男人在散发着霉味儿的提花家具中三两而坐,面前摆的是中式白瓷茶具,你一言我一语,个个脸上都泛着灯泡的黄光,互相推诿着帮人擦屁股的脏活,又不愿得罪了金主。

又是一个常见的无聊局,陈子芝托腮坐在一旁,表面洗耳恭听,实则才安心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瞟王岫,见他真不再注意自己,心底又有点儿痒痒:这样的聚会,当天肯定是召集不了的,要把人都聚齐了,起码得提前一两周约。

至此,王岫追人追过来的可能性已经低得无需再考虑,至于酒店的巧合,别人他可能还不信,但这事放在他和王岫身上又很合理了。这里是陈子芝的家,谁会在自己老家所在住酒店?

也就是这几年,他和顾立征过来的时候,会在酒店住宿,既然这家酒店有接待明星的经验,他也就没细想,很直接地定了这里。但很有可能,顾立征喜欢这家酒店,是因为王岫习惯住这家,这么一想,也不算是巧合,反而严丝合缝了。

览泩

这人……昨晚是误判了吗?讨厌之人其实并没怎样?

不是……他怎么就是那么不信,那么不服呢?陈子芝也觉得自己贱兮兮的,昨晚他以为王岫要和顾立征摊牌,“大龙凤”,逼自己二选一,吓得临阵脱逃。又知道怎么都得选顾立征,在心中又是万般不能割舍王岫,一个人演了一出苦情戏。好么,今天发现,大概又是想多了,他又有点不服起来了,凭什么就他一个人纠结,王岫压根没多想,只是在胡同里逗逗他,这就把他吓得鸡飞狗跳,千里奔逃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都逃了这么远,兜兜转转还是遇到王岫,甚至还和他住一间酒店,这……确实也挺有缘的……

直到王岫侧身给自己添茶,陈子芝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在笑,他赶紧在心底给了自己一巴掌: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反正……反正错都在王岫就对了,不是他就是顾立征,这俩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怎么还不遭报应啊!就非得老在他跟前出没,不留一点喘息的空间吗?

“专心点。”

这不是,才刚把他逗得心浮气躁,不上不下的,这就又凑过来了。王岫的呼吸里带了茶香,他的呼吸声一直都是很轻的,吹在耳边挠得人仿佛从脊髓里痒出来,禁不住的要扭,“不是想做资本?资本开会可不走神。”

陈子芝不禁对他怒目而视,凑得这么近,就为了说个这?

“反正你要我说的话,这项目到此打住是最好的。素材都这样了,往里再投,多少都是听个响儿,还不如拿着本来准备做后期的钱再拍一部呢……”

“也没必要一棍子打死吧……”

起居室里,确实无人留意到两个大明星的眉眼官司,导演谈到创作都兴奋,争辩渐渐激烈起来。也还有新的客人被领进来,不过囿于气氛和自己的身份,没有得到陈子芝的待遇,只是在主人引导下悄然落座。陈子芝把握机会,借机起身,坐到旁边那个沙发座的扶手上:“你坐,你坐,我坐这一样的,我瘦,这沙发宽敞,我们俩挤着坐都行。”

厅内也的确窄小,论年龄和在这个圈子里的资历,陈子芝让这个座也勉强说得过去。他举止谦卑,不仗着走红摆架子,这是很招好感的,主人因此给王岫递来一个肯定的眼神。王岫也冲他笑了笑,在沙发里挪了一下,戏谑地问陈子芝:“挤着坐?”

陈子芝没往空处坐下去,反而坐在靠王岫更近的沙发扶手上,仿佛是为了维持平衡,他的手很自然地落在王岫大腿上,隐蔽地拧了他大腿一下动作虽小,却很用力。

“哪能啊?王老师,您坐,您坐。”他客气地假笑着,见大家也不再留意这边,都投入争吵中,这才弯下腰,吹着王岫的耳朵说,“你可是资本,资本哪能和人挤着坐?”

人的耳朵尖大概都是有点儿凉的,润泽的皮肤,微微地带着一点熟悉的香气,随着讲话的动作,在嘴唇上一碰一碰的,像是一个调皮的啄吻,甚至不是唇亲脸,而是脸亲唇。陈子芝很庆幸,这老洋房光照条件实在不怎么好,阴影中他的脸红不会被人发觉。

他想缩回去这算是报复刚才王岫耍他吧,报复的话,做到这步就可以了,开玩笑撩一下,让他心痒起来,自己也就该撤退了。不过,不知为什么,又有点儿流连,好像还想找点什么话来说说。这是一种很微妙的状态,王岫伸手过来的时候,陈子芝反而紧张了王岫要把他拉到自己腿上的话,他是一定不会答应的,但他要是越过陈子芝去倒茶,那陈子芝也非得怏怏不乐,再拧他一下不可。

不过,王岫居然竟并未让他动怒(陈子芝一度以为,激他生气是王岫的天赋本能),他伸手过来,但只是盖住了陈子芝扶着沙发的那只手,甚至并未抓握而起,不过简单地按着。过了一会,小指微勾,挂住了陈子芝的指根。

陈子芝的指间火辣辣的,好像煨着一团火。他垂下头,王岫也挑起眼皮,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什么表情,陈子芝竭力想显得自己有些凶相,没有绷住,王岫可能还是注意到了他通红的耳根,但也没有发表什么评价,嘴角微微一翘,便转开眼,开声说:“及时止损是好想法,再用这个规模投入,资方准不会答应。但是……”

他们相重合的手,落在阴影中,是所有人视而不见的区域中,一个公然的小秘密。陈子芝也没有垂头去看,他虔诚地盯着一张张兴奋的面孔,随着他们的情绪,做出应和的反应,时而聆听,时而好奇。奇怪的是,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局里,面对一群陌生人开的无聊会议,已经经历了一整天折磨的他,却反而感觉很平静,好像这一整天所有折磨的情绪,都无声无息悄然散去。

陈子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动了动手指,感觉另一人的皮肤细腻地摩擦着自己,不由得垂眸浅笑,又抬起头,很自然地逐渐加入到对话中去:“是的,您说得有道理。”

“张老师说得对,我们演员的潜力也需要导演挖掘……”

今晚,他给这些导演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这是后续可能合作的基础。或许未来的某部冲奖作,就会由局中一张面孔打造而出。但现在陈子芝并没有在想这些,他想……

他想的是,今晚他们会怎么在电梯里分开他们总不会巧合地住一个楼层吧?按王岫的习惯,必定是冠名套房起步,而陈子芝订房的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定了个行政套房。大概率他们是不同的层数,那么,他们是在电梯里分开吗?还是,有谁会邀请谁去喝杯茶?

当然谁都知道这绝对不是喝茶那么简单,陈子芝晚上根本就不喜欢喝茶。但如果王岫开这个口的话,他该怎么回答?陈子芝吃不准,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主动发出这样蹩脚的邀约约一个坐了一晚上,喝了一晚上茶的人,再到房间里坐坐,再喝一杯立顿茶!

这个悬而未决的话题,占据了他大部分精力和想象空间,令他完全无瑕再去伤怀他从未拥有的亲情母爱,又或者是一团乱麻的事业爱情。直到这个冗长的局结束,直到他们同车回了酒店(陈子芝甚至在车上睡了一觉),直到他们一起进了电梯,他其实都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反应,又或者说想这么多,是不是在期待什么。这是很漫长的一天, 陈子芝没那么在状态,有点儿懵,他大概是太累了。

“你的楼层到了。”

王岫告诉他的时候,他反应还慢了半拍,对王岫眨了眨眼睛:“Huh?”

一个长得这样好的男人,如果还有点儿微醺憨态,几乎已算是明牌的邀请了,会有极多人按捺不住。陈子芝料王岫也是其中一员对此他是有丰富经验的,但,今晚他的预测又一次落空了。王岫笑了一下,按住了开门键,又说了一遍:“芝芝,你的楼层到了。”

这么说……他的确不是追着他来的了?

天下有男人会追着猎物跑到另一个城市,甚至猎物自己都发出明确信号了,还能忍得住不下口的吗?

如果忍得住,那就不是男人了。正因为陈子芝自己也是男人,所以他太清楚这一点。王岫能忍得住,说明他的确不是为了追猎来的。这推翻了太多他的直觉认知,也让他好像有些自作多情有些蠢,他茫茫然不知是庆幸还是放松还是失落还是羞耻地出了电梯。走了一会,一口气不顺,又转身往回赶了几步,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骤然又止住脚步,喉结上上下下,盯着电梯里的男人。

即使是电梯里的地狱顶光,也无法磨灭此人的颜值,只是给他增添了几分阴间风味。王岫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唇角洋溢微笑,他举起手,满是愉悦地对陈子芝动了动手指,电梯门逐渐合拢,将这讨厌之人吞没。但他那双红唇无声的蠕动,好像还烧蚀在陈子芝的视网膜中。

“今晚会梦到资本吗?”

“芝芝?”

第81章 第81章 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