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到倚秋楼去蹲这个横空出世的新秀,然皆无所获,这些人中就数胡登逮她最勤,跟蒋年的事平息后,他有所收敛,但对云荇似乎还没完全作罢,隔三差五就去找范希蒋晟问询,这俩与胡登宿怨未了,自然不肯说,尤其是范希他爹还隔着县学教习这一出,县学也是有意延请胡登那自?r都来的凭靠,除非那人自行谢绝,不然别无他法,不过这事不日之后也将有下文了,云荇在茶肆时,就听说了刘姓棋手已在归程途中,这也是除她以外,沧州棋界的另一要闻。
靠山归程在即,胡登不准备替人接风洗尘,反来寻她,云荇也只顾混迹瓦肆,而有关自己的传闻则任其自流,宋田得知她在沧州棋界捣出了一片不小的涟漪,起初还略惊讶,问她怎么不继续到外边去露个面,既然胡登还要找揍,会一会也不亏,省得三天两头寻人问长短。
云荇哪里还有这心思,料理连秦已经搭上好几日,如今才驱车青河镇,她只想尽早见到程叶。
照着舆图一路跋涉,辗转几程后,云荇方抵镇上,青河镇是沧州另一侧的远郊,范成也是多年未访,她还能依照所指辨别方位,着实不易,但当她一路寻踪,终于停在朱甍碧瓦的府邸大门前,匾额上书的却不是程宅。
云荇心下不宁,依然揣着拜帖叩门,来迎门的是个年岁不大的仆从,云荇忙问此宅家主,仆从莫名,他抬眼看了看匾额,只疑心这人不认字,遂大发慈悲地报给她,说这里是青河镇缙绅孙大人府邸,云荇按着太阳穴,一阵茫然。
她不认识什么孙大人,只问此宅是否易主过,仆从年纪尚轻,对这些并不明晰,便喊来一年长的老妇,老妇应事有度,问询了一遍,又粗看了云荇的拜帖,才报与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这宅子确实是孙大人三年前置买,小仆从进府不足一载,故不知晓,而老妇操持庶务多年,随家主左右,孙大人着手房契时,上一任确系程姓,但府邸易主后,谁还特地留意那位程大人的去向。
范成所指给她的故宅,真的成了故宅。
无论是记谱的宋田,还是昔日的诸旧同僚,又或是故宅买主,癸亥年后,便都失了程叶的音信。
云荇缄默,攒着手中的拜帖,向仆从与老妇道了谢,朱门闭合后,她又在碧檐下站了许久,才兀自离去。
倘若一两次还算缘悭一面,那么每回皆徒劳无功,有些事也该通彻了,云荇慢行在阡陌,距路边几步之遥有一方池沼,她行近下蹲,将拜帖放入水中,看着它被池水逐渐吞没。
风平浪静的池面很快痕迹全无,云荇转身离开,她重新雇了马夫,来此一趟,返程匆匆,最后登车前,远远地眺看了一眼已经更名孙府的朱门大宅,才头也不回地,随车马驶出青河镇。
车沿着阔道驱驰,马蹄声哒哒作响,云荇安静坐在车舆内,纷杂的人或事不时从心底飞掠,有时是令蒋年掩面的残局,有时是横眉怒目的赵承旨,或是对她屈膝的范成,这些人被奉作尊长,无一不已眼目浊黄,鬓发斑白。
钟鸣漏尽,风烛之年,程叶致仕得更早,年岁更长于他们。
云荇掀开帘幔,远眺苍翠的群山,南边不显秋色,若是在?r都,大概早就漫山枫红尽染了,四季更迭,岁初岁暮,都是不变的定数,如果三番两次株守无望,纵使再难面对,也差不多有所洞微了,她总该定下心神,尽早另作擘画才是。
无事不登三宝殿
堂倌在案上清供瓶中插了两株鸡冠花,宋田抱了几沓新书出来,叮嘱他道:“这些母本都清点完了,后头一批正在刊印,补了今春漕运沉水的缺口,到时码头那边来人,可叫他们当心些。”
堂倌瞄了瞄,笑道:“秋冬的河道没那么腾涌,他们心里有数。”他随手翻了翻重新补上的棋谱集锦册,“反是云姑娘有几日没来下棋了,是不是你棋太臭,把人逼得宁愿去茶肆待着?”
宋田白了他一眼,抢过册子:“她当初就为了程叶而来,范成父子给她指了路,现在寻人去了,要不是书局活计多,老子也想一同去拜会。”
程叶对宋田来说不一样,当年若不是程叶宽宏,他也不会在秋湖七局中摘下记谱一差,自己栖在国手身边参详观摩的机会来之不易,一个此前名不经传的丫头,寥寥几句便想咄嗟立办,宋田对程叶心中存敬,自然不待见旁人得来易如拾芥,所以他起先对云荇抱有敌意,只当她是投机取巧之辈。
直至后来相互押彩对决,他被杀得节节败退,才惊觉这个被自己误以为是无名小卒的姑娘,竟有着与程叶在戮战时相似的韧劲和厉色,况且会选一条最崎岖的路去走的人,不就跟当年程叶在雨中秋湖四面楚歌,仍矢志不屈一般。
她想探访程叶,本身就携刀而来,没有半分之意在钻营与沽名,宋田没什么缘由不折服。
几经波折,她现在也算得偿所愿,程叶说不定也与这后辈倾盖如故。
宋田亦替她欣慰,思及他们若是相谈甚欢,指不定还要逗留个叁五天,未料他与堂倌侃完还没过一日,云荇就回来了。
她神色淡淡,不见欣愉,确切地说,没有夙愿得偿后的自在。
堂倌扯了巾帕拭净手去迎人,没觉察到她的平静,仍打趣问,程叶有没有亲授几招,他虽然不懂纹枰,但云荇在书局往来好几回,无论是闲时调侃还是看她与宋田下棋,都早就相熟了,放在平日,云荇也搭理这话,谐谑几句回去,如今她只是微笑,似乎不欲多言。
她越过堂倌,走向宋田,只字未提拜会程叶的事,却问宋田再要一份最新的邸抄。邸抄在先头,已经给过她,宋田也不介意另拿一份,不过他与堂倌都知道她为访程叶千里迢迢南下,期许已久的事,而今驱驰一趟回来,倒不见她肯花片语去说这一桩了。
宋田转身,在书架最上方抽出当期的邸抄递与她,云荇置下银钱,被他推了回去。
“上回那份,你给程老带去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意问问,云荇想做的事,他知道,倘使她要得到程叶的相助,去拜会时必然已面洽过,是给程叶的话,便说得通了。
云荇半敛上眼睑:“我也情愿他能看到。”
宋田瞧她兴致并不高:“难不成是你弄丢了,才重新来要一份。”
云荇没答,她把邸抄对半折起,向他道谢后,跟堂倌也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方打算离开,不过临行前又止步檐下,回头问宋田:“程叶有其他亲朋么?”
宋田微愣,一时没细想,回道:“他发妻去得早,膝下应是没个一儿半女,听说曾有族亲调任在西南,但并不下棋。”
纹枰少有如同诗书传家那般,能仗着数代亲眷中的荫泽,做到既可教谕,又能在门道上有所帮衬。
云荇无声一叹,点头表示了然,话别他们后,离开了书局。
堂倌看了半会她的背影,才折回宋田身旁,问道:“你不觉得奇怪?”
他不明:“什么?”
“云姑娘今儿行色匆匆,再说那些算程老的家事吧,她……”堂倌挠了挠头,“既然她去见了程老,做甚还要问你?”
宋田细思一番,才发觉确实是这个理,可人都走远了,一时又莫可究诘。
与叁头两天跟云荇晤面的宋田等人不同,自倚秋楼后,胡登就再没见过她,沧派以往没有过女子棋手的名号,她却沉得住这个气,隐匿了起来,逼得他去逮范希,吃了几回冷眼和闭门羹。
胡登也不是个轻易气馁的,这日趁范希不当值,他一如既往地堵在范家府邸门前,忍无可忍的范家仆从正要撵人时,多日未见的云荇忽地从天而降了。
她手上拿着一份邸抄,安静地望着他们,并不问胡登为何在此,也不为他们这相持的架势所讶然。
青河镇在沧州东面,而秋湖跨了大半个沧州,宁德县又在秋湖尾段,纵使全程凭车马驱驰,仍旧十分奔忙劳瘁,她取到邸抄后,挑了一间客栈,独自过了一宿,才赶来这里。
仆从顾不得撵人,忙返归通禀,留下云荇与胡登在原地,胡登在此徘徊那么久,眼看见着了她,劈头问道:“你给躲哪去了?找你一回怎么比见菩萨还难?”
云荇没看他:“若你还要下山雪崩,也改日再说吧。”
胡登蹙眉,她往常言谈伶俐,这会儿不知怎么有些兴致寥寥,他在倚秋楼被重挫后,云荇对他说了一番离经叛道的话,胡登琢磨不透这姑娘,但他连栽两回,没打算赶着上再挨一顿。
胡登冷道:“你犯不着为难,这次不是我下,我一友人棋风强悍,你若对上一局,在他手上准讨不到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