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总比死了好!她转念又开解起?自己来当初赵王围府,叔父被?杀,她差点以为全家都要折在里面。如今母亲她们都还?好好地?在老家待着,自己也全须全尾地?坐在这里,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正想事儿,容秋却急着扣门此地?不宜久留,夜间还?要赶路。
裴妍赶紧出来,然而?她的一头长发湿漉漉的,怎么擦都散着水。容秋只好拿发带将她的湿发挽于?脑后?,草草拢了一个楚髽发,又赶紧给?她换上事先备好的劲装。
裴妍活动活动手?脚,感觉这身衣服轻便灵活,比刚才闷在铠甲里舒服多了。
她想到自己之前的那身铠甲还?是样子货,而?那些真正的重甲卫却要套着几十斤的甲胄冲锋陷阵,可想是怎样的艰辛,这么一对比,似乎赶夜路的辛苦便也不值一提。
尽管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颈项间,尽管她的大腿根部被?马鞍磨得生疼,她依然一声不吭地?跟在半夏和容秋身后?。
半夏对容秋道:“看不出来,你家元娘还?挺能吃苦的!”
容秋却心疼得要死,白?了她一眼:“出了邺城就赶紧停下来休整,这么赶路是想累死我们么!”
半夏却道:“公师藩阴狠狡诈,那东海王世子也是个有城府的。不离他们远点如何?放心?”心里却也担忧元娘的身子,是以赶了一夜的路后?,甫到荡阴,就找了个庄子,借宿到一户农户家中。
然而?,她们到底还?是高估了裴妍。她这些年被娇养在深闺。虽勤于骑射,可哪里赶过这么长的路?何?况昨夜她湿着头发骑马,北方的夏夜还是有些凉的。这不,刚下?马,裴妍就觉得头重脚轻,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
容秋一抚她的脑门,皱眉道:“不好!起热了!”
最急的便是听雨。他本指着这次营救有功,能升个一官半职呢!怎么元娘就病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跟二郎交代?
半夏也很着急,赶路最怕生病,何?况这里穷乡僻壤的,后?面还?有追兵,她们上哪给?裴元娘请大夫去?
还?好容秋这几年跟着皇甫神医学了些药理。她让半夏清理出一方干净的榻来,把裴妍安置好。再?吩咐听雨烧热水,姜是随身带的,正好煮上。又让半夏每隔半个时辰给?裴妍拿热巾帕擦拭身体。自己则去离村子不远的一处林子里采药夏天正是草木生发的时候,之前在路边她还?看到过防风草。
仲夏时分,晨起?草木的叶子上犹挂着露珠,到处湿漉漉的。容秋一夜未睡,可她强打起?精神,不厌其烦地?拿棍子敲打着地?面,一面赶蛇,一面挑拣药草。庆幸的是,她不仅采到了防风,还?发现了几株羌活和麻黄。她心内一喜,这可都是祛风散寒的好药!
她收了半个布袋,正要归去,突然,似乎察觉到什么,赶紧俯身隐于?一株柏树后?。
不多久,一队精壮的甲士出现在林中,各个肩背箭囊,腰悬长剑,驾着高头大马疾驰,惊得鸟兽四散奔逃。
其中打头的那人虽鬓发松散,面目蒙灰,但气度高阔,神明爽俊,深邃的五官犹如古雕刻画。她一眼认出打头的那人,初时大惊,继而?,忍不住喜极而?泣……
裴妍自下?了马,就迷迷糊糊的。她感觉自己被?扶着躺卧到一张榻上,嘴里灌了几口热辣的姜茶,可是头依然昏沉沉的,浑身被?碾过似的酸疼无?力。有人拿热水与她擦拭身体,她终于?舒服了些,连夜的赶路本就让她疲惫不堪,困意趁势来袭,她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裴妍感觉又有人拿热巾帕与自己擦脸。只是这回手?法笨拙许多,帕子也只行到脖颈处,便停住了。
她不舒服地?动了动:“容秋,我身上也热。”
那只为她拭汗的手?顿了顿,终是撩起?盖在她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着胳膊和脚心。
毛巾所过之处,带着热水浸过后?的清凉,她忍不住呢喃:“腿上也要!”
身边的人似是吸了口气。
裴妍尤不自觉的将一双修直纤细、曼妙惑人的长腿伸到了披风之外。
那拭汗的手?于?是更轻了,窸窸窣窣的,好像没长眼似的。
“痒!”她嗔道。
“一会就好!”头顶传来熟悉的男声,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
“阿茂!”裴妍混沌的脑壳似被?重锤一敲,瞬间清醒大半!
她在迷雾里拼力挣扎,终于?,艰难地?睁开眼来。室外骄阳正艳,热辣的天光自半透的破窗倾泻而?入。她在一阵晃眼后?,上方那道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竟真的是他!
只见张茂拿一条赭色的发带蒙眼,手?上尤攥着一条薄绸帕子,床边是一个破旧的瓦盆,盆里的热水犹自冒着热气。
方才,竟是他给?自己擦的身子!
裴妍脸上腾起?一股热意,浑身发燥,说不上来是烧的还?是羞的。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明日才将将能赶到陈留?”
“怨我实在太过想你!”张茂蒙眼的发带未摘,莞尔,“这一路跑死了八匹马,终是赶上了!”
裴妍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自他的脸上、身上一一掠过。似为印证他的话似的,她看到他眼下?肉眼可见的青黑,尚未蓄须的下?颚却长出了一层青黑的胡茬。鬓角乱糟糟的,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头发里隐约夹杂着几缕干草和疑似鸟粪的东西。身上的衣服也灰蒙蒙的,大腿处的裤子还?磨出了几个破洞天知道,他这一路有没有睡过觉!而?这一身的风尘仆仆,只为了能早点见到她!
裴妍胸膛起?伏,眼中隐有热意。他的满腔赤忱,做不了假。
张茂摸索着,把巾帕放到身边的瓦盆里浸透,一边促狭地?问面前的人:“还?要吗?”
裴妍却依然没有应他。她深深地?望向?他,贪婪地?从他的眉眼到他的身体,细查分别以来,他的每一处变化他的肩膀更宽了,背也更厚了,眼角多了不少细纹。许是在凉州主事久了,他光是坐在那,便让人觉得金刀立马,昂藏凛然这样的气度,她曾在叔父身上看到过。非是刻意为之,实是上位者处事日久后?积起?的威压。
张茂侧了侧头,见裴妍迟迟没有应声,这才觉出不对来。
他微微蹙眉,似带着疑惑,摸索着拿披风将裴妍裹住,而?后?,动手?解下?了自己的发带。
于?是,张茂抬眼便对上了一双秋水盈盈的妙目那是他日思夜想的眸子。多少次生死搏杀的前夜,他枕戈待旦,夜不能寐,便在冰凉的营帐里,拿手?,虚空地?描摹她的眉眼。裴妍或许不知,他比她自己还?要熟悉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换,都足以搅动他自持的道心。
就像如今,他看着面前的裴妍,直觉她望向?自己的目光有了很大不同。她的眸中褪去了往日的青涩,清凌凌得带着冰川化水前的冷硬倔强,又多了分静水流深的探究与沉静。这样似喜似怨,似愁似恨的情愫,他从未在从前的裴妍那里见过。
从前的裴妍?此刻怕早已?扑到他的怀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这两个月的遭遇了。
张茂心下?一沉,初见裴妍的喜悦被?敏锐的不安代替。既而?,是更加愧疚的心痛这段日子,朝堂天翻地?覆,她一朝家门倾颓,至亲离散,她自己也被?司马毗那混账公然掳掠。然而?这段最痛苦的日子,他却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如今再?见面,当初那个无?畏天地?、爱憎分明的女子,突然像被?换了芯子似的,看着他的目光,浓情带着疏离,信任带着探究,想接近他,却又拒他于?千里之外她这是,遭了多少罪?才生生将自己,寸寸碾碎,逼着自己脱胎换骨,重组血肉?
“阿妍,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他听到自己说。
裴妍却摇头。“让我受苦的不是你,是赵王。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认呢?”
张茂一噎。
“还?是说,你家对我阿叔,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要我这个做侄女的,代他问上一问?”
话中有话,绵里藏针,柔中带刺,她在试探,也是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