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毗和张寔,单个?看他都熟,可是合着一起家来,他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而且,他虽不敏,但这二人,一个?是曾经的准妹夫,一个?是现妹夫的兄长,他本能地感知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涌动,这让他更不敢开口了。
张寔和司马毗倒是比裴憬自?在得多,二人都是养气的好性?子,自?入座后便淡然自?若地饮着茶汤。他二人此前在宫里遇过几回,同僚饮宴时亦有过交游。当然,那都是在司马毗知道张茂与裴妍的私情之前。
尽管两家因着裴妍的事有些不对付,但今日既然都不约而同地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了巨鹿郡公府,可见,并不是落井下石之辈。
一盏茶后,司马毗看了眼坐立不安的裴憬,轻声?安抚:“前头事忙,大兄自?便就是。我与张府君亦相熟。”
张寔亦颔首浅笑。
这话正中裴憬下怀,他连连道好,又派了婢子给?二位添茶送果,自?己趁机溜了。与人周旋实不是他的强项,他宁愿去前厅哭灵也不愿待在偏室处理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这于他而言比背书还难!
裴憬走后,张寔和司马毗才真正说起事来。
张寔低头吹了吹墨绿的茶汤,故作清谈:“近日街头有民谣说‘貂不足,狗尾续’,世子可有耳闻?”
这两日,赵王为安抚宗室士族,大肆封赏文武百官,尤其左右侍中、常侍等天子近臣,竟多达百人。一时间用以文饰官帽的貂尾竟供应不足,主管服制礼仪的太常丞无奈只能以狗尾代之。民间对此嗤之以鼻,便有有心人做了民谣以讽之。
东海王作为宗室老臣,自?然也是赵王积极拉拢的对象,连带着他这个?世子都被封了个镇军将军的虚职。
司马毗不置可否:“散职虚禄,何足道哉。”
张寔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千人同茶不同味,万人同道不同心?。世子不稀罕这些,东海王与府中人也作此想?”
司马毗皱眉,看向对座:“张府君何意?”
张寔放下茶盏,讳莫如深道:“河东裴氏赫赫百年,若无人从中作梗,赵王何以敢动郡公?”
司马毗眸中划过一抹惊怒,膝上的手不自?觉握紧。昨日,府中长史兼自?己的表弟裴遐骤然得封四品左中郎将,他那庶出舅父裴绰亦莫名得封都官尚书。他原未作多想,如今看来,竟与郡公身死?有关?
张寔嘴角泛起一抹轻笑,看来东海王府也非铁板一块。东海王妃与世子不知道的,多矣!
张寔和司马毗离去后,堂前又恢复了冷清。诸人哭了半晌,已然声?嘶力竭,难以发声?了。
郭、王二夫人几度晕厥,长媳崔华堂赶紧命两个?小?姑子将她们扶去后面休整。后堂原是堆放冥币、香烛之用,只在边角设有两张矮榻,用作前堂主家略为休息之所。
王、郭二夫人都正值壮年。然而王氏哀毁过度,小?郭氏又素来身体不好。故而,裴妍和裴妡将她们扶上矮榻安置好后,不过一刻,二位夫人便因累极囫囵着小?睡过去。
裴妍和裴妡坐在塌边的蒲团上,略作小?憩。这几日于裴妡而言,犹如天崩地裂,只是她在母亲面前一直故作坚强。如今见母亲睡去,她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堂姐的怀里,死?死?咬着牙,轻轻啜泣起来。
裴妍安抚地顺着堂妹的秀发,想到不久前还好端端的叔父,如今就这般草席一裹,被抬了回来,心?里亦无比难过。
“阿姊,阿耶走了,娘娘没?了,阿公阿舅他们都被夺了官,我们家以后……以后……”裴妡呜咽着没?有说下去。
裴妍明白她的意思。家里的最大的靠山倒了,姻亲也大多被夺官禁锢,往后,她们该怎么?办啊!
裴妍记得,往年她和堂妹在一起的时候,都是阿妡拿主意的多。如今,她看向满是凄惶的妹妹,一下子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当得很不称职。
她想了想,斟酌着道:“赵王肯让阿叔归家,想来不会为难我等。只是下一步该怎么?走,还得听?听?婶母和兄长们的意思。”
裴妡点头,眸中划过一抹厉色:“司马越那老贼戮我阿耶,害我家门倾覆,岂能这么?算了?”
“自?是不能!”裴妍咬牙,她审慎地回头看了眼母亲和二婶,小?声?道,“不过,如今我们被禁锢在府里,连大门都出不得,更遑论进宫了。赵王是该杀,但如何杀,还需大人们仔细筹谋。”
她虽对政事不敏,但这些年在闻喜乡下,多少知道点稼穑之艰。回京后,在叔父、张茂还有司马毗的交谈中,她亦多次听?到他们对时局的看法。但无论是哪一边,对赵王都是嗤之以鼻。如今,赵王又杀皇后、叔父和张司空,囚禁郭家、王家等姻亲,她只恨不能将这个?搅屎棍杀之而后快!可是目下家里光景惨淡,她们又能怎么?做呢?
“你们……谁都不许妄动!”
身后传来沙哑的训斥声?,二女骇了一跳,回头就见王夫人从榻上挣扎着坐起来。原来她并未睡沉,只是打了个?盹。
裴妡赶紧去扶母亲。就听?王氏半是笃定半是诅咒,对她们道:“赵王恣睢狂妄,想要他命的人如过江之鲫,无需我们出手,自?有高人教?训他!”
话是这么?说。只是,裴妡恨道:“杀父之仇,却要等他人来报?如何忍得?”
“难忍也要忍!”王氏哑着嗓子对裴妡道。她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女儿的肩头,“太原王氏今日的态度你可瞧见了?”
裴妡的脸色微不可查的一变,按下喉间酸楚,苦笑地点了点头。
家主裴頠身死?,太原王氏作为二房正儿八经的亲家,居然只派了一个?管事来祭奠。而长房的亲家安定张氏,甚至之前已解除婚约的东海王府,则是少主亲自?前来,这差异不可谓不明显!
不过,她想起那管事偷偷与她说的,又抬起头来替未婚夫辩解:“非承郎不来,而是她大母径自?锁了他。承郎无奈,只好托管事代为致奠。”
王夫人摇头:“我非质疑王大郎品性?。他是家中长子,行事自?有他的考量。我只是让你看清家门如今的形势。别说太原王氏,就是我们的本家、姻亲、故旧来的有几个??如今的巨鹿郡公府,可有能耐和赵王抗衡?”
尽管不甘,裴妡只得摇头。
王氏苦笑地看向女儿:“我与你说过多次,朝局瞬息万变。今日弄潮者,明日阶下囚,风光衰败不过转瞬,欲要长久,当审时度势,避其锋芒,借势而为。你阿耶便是个?反例。他若能如陈侍中般及时抽身,随波流转,也不至于如今日这般身死?魂灭。”
裴妡不意母亲竟这样说父亲,刚要为父亲鸣不平,就见王夫人抬手止住她,说起另一件事:“外?患易除,家贼难平。你阿耶遭此横难与本家袖手有莫大关系。我们家虽出自?庶支,但你阿耶和大父在世时,没?少扶持提挈本家,此次他们见死?不救,其中定少不了魑魅推波助澜。”
裴妍听?罢,想了想道:“我和母亲在闻喜多年,和族长一家相交莫逆,阿嫂更与族长关亲。如何看,落井下石的都不是族长。”
王夫人赞许地瞥了眼裴妍。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个?从前不大聪敏的侄女在这几年的流放生涯中确实长进不少。
那会是谁?
裴妡咬牙道:“到底是哪个?小?人,敢同室操戈!”
王氏想起张大郎给?自?己传的消息,没?有理会女儿,反而意味深长地看向裴妍:“张大郎已有线索,东海王世子也应承详查,约莫这几日便会有消息!”
裴妍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她想起今日张家和东海王府同时登门吊唁的事前夫家和现夫家同时当面,让她本能地羞躁无极。但她知道,如今家门衰败,旁的亲友避之不及。欲要成事,还得靠这两家帮衬。
她看向睡梦中犹自?蹙眉的母亲,耳边隐约传来前厅里孩童和女眷断续的啼哭,突觉肩上的担子千斤重?从前有皇后坐镇于宫内,叔父操持于府外?,她们一房老小?才能有所依附。
如今,皇后和叔父相继倒下,家中所能依恃的,居然只有陈侍中、张家还有东海王府。这个?时候,她那点可怜又可笑的姻缘纠葛,在这大厦将倾的形势面前,算得了什?么??
裴妍的右手心?处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原来她不小?心?攥紧了齐衰下摆,被粗麻割破了点油皮。她有些无奈的捂住手,自?嘲地想:就自?己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还想振兴家门?靠什?么??这副无用的皮囊么??
她摊开掌心?,修长软嫩的指尖在明灭的烛灯下泛起莹润的光泽。她想起从前贾后端坐明堂,发号指令的模样,下首文武,叩首舞拜,莫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