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马鞍后系着一只鼓鼓的布包,隐隐往外滴着血水。有经验的卒子一看就?知道,这里面怕是装着囚首哩!
来人正是张茂。
至溪边,一行人放马饮水。
张茂身后的副将?上?前?,递上?一只犹带体温的胡麻饼。
张茂撕了一小块,余下的仍抛回给他,命他与手下分食。
副将?不?肯,还欲推让,另一副将?一拍他的后背,戏谑道:“前?面就?是姑臧,二郎这次出其不?意毁了秃发鲜卑的粮道,斩杀树机能?的堂弟务丸,让那些想趁火打劫的胡人不?敢轻举妄动。主?公定已在城中摆下庆功宴,只等二郎回去便行封赏,你这胡麻饼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想起?即将?到手的赏赐和荣耀,身后的儿郎们一扫连日?奋战的疲惫,个个来了精神。自主?公张轨被胡人所伤后,姑臧城中人心浮动,凉州的胡人更是纷纷趁火打劫。幸好张二郎及时赶回,临危受命,主?持政务,又接下军中事务,还带兵狠狠敲打了几个胆敢出头的胡人刺头,这才将?局势稳定下来。
然而与众人的雀跃不?同,张茂并无获胜的喜悦,相反近日?他一直觉得?心内惶惶,似有大事发生。
“嗷嗷……”他不?自觉地抬眼望向东南,一只白翅黑点的海东青直飞冲天,随层层叠叠的祁连山脉绵延而上?,很快被高耸入云的雪山阻隔了视线。
他收回目光,闷闷地嚼了一口胡麻饼,发往京城的探子也该回来了,不?知近期可带回什?么音信?阿妍,还好吗?
……
天色将?晚,夜风骤起?,裹挟着将?落未落的水汽,凝在府前?诸人的发梢眉心。
一身齐衰的裴妍随嫂嫂柳蕙左右搀扶着小郭氏,焦急而又惶惑地望着巷子口。
身前?是二房诸人。裴崇和裴该身着斩衰,手执哭丧棒,与裴憬一起?,立于最前?头。
不?多久,“咯吱,咯吱……”远处传来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就?见昏黄的日?光里,两个黄门一左一右赶着一辆白绸顶的轺车自巷口行来,两侧各有一队兵马护送。
王夫人在裴妡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迎到车前?。
为首的黄门面无表情地朝王夫人略行一礼,便朝身后挥挥手,自有将?士撩起?帘来,就?见一张草席裹挟着的人被搬了出来,停在府门前?的空地上?。
那些黄门和将?士或是怕被裴家牵累,或是早得?了上?峰的嘱咐,竟是径自把人丢于门口,招呼也不?打,便匆匆回去了。
小郭氏立即将?裴妍紧紧捂在怀里,不?让她直面这一幕。
然而,裴妍的眼睛虽被遮住了,耳朵却没有。她听得?周围瞬间哀哭一片。尤其那几个刚被接回来的侄儿侄女,虽不?明白家门遭遇了什?么,但在此情境下,或被吓的,或一个看一个,皆嚎啕不?止。
裴妍虽未能?亲见,但在瑟瑟发抖、啜泣不?止的母亲怀里,亦能?想见叔父的惨状,不?禁悲从中来,亦跟着啜泣起?来。
万千哀哭中,突然听到一声嘶哑地厉喝:“噤声!”是二婶王夫人的声音。
裴妍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就?见一身斩衰的王夫人端肃地立于府门前?,虽脸色苍白,眼眶湿红,但腰背笔挺,带着经年主?事的威压,对?跪在身后的儿女仆从道了一句:“迎郎主?回府!”
声音不?大,却让诸人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龙争虎斗难为情,姊妹夜半再交心 龙争……
于是, 钜鹿郡公府中门大敞,在裴憬和裴该的帮衬下,裴頠的尸身被长子裴崇小?心?翼翼地架在背上, 踉跄着驼进了门内。
一时间, 男女老少,扶老携幼, 亦相继入了府里。
裴妍跟在兄长后面,她隐隐看到, 从草席里掉落出来的叔父的僵直垂下的指尖, 尽是黑紫。
据说叔父是被毒死?的!
她银牙暗咬, 含泪将头撇向一边, 不忍再看。
因天地骤变,事发突然,从清君侧到裴頠被杀至今不过两日。正厅灵堂亦是仓促布置。裴家阖府仍在禁足,制备丧仪的各项采买只能委托陈准周旋。
架明旌, 设祭坛, 招复魂皆不难,惟敛葬之器难寻。裴頠的棺椁是下半晌去西市现买的, 这种身后物事本就千金难求, 若非早早布置, 很难寻到合意的。哪怕陈准以侍中之名舍下重?金,也只得了一副中等的楠木货。
楠木棺椁在普通人家看来高不可攀,可对视死?如生的世家来说,却潦草得很。
裴参等家臣将主人搬到后堂打理一番后, 终于收敛入棺,停灵堂上。
裴頠官位被夺,但爵位犹在。可在这个?赵王一手遮天的节骨眼上, 不管是河东裴氏本家,还是被禁足的姻亲王家、郭家,均不好派人上门致奠,更不用说其他世家故旧了。也因此,偌大的灵堂,只有长房和二房的亲眷跪着哭灵。
陈准晚晌亲来府里吊唁,添补丧仪,为老友酹酒,烧祭文。看着布置简单的灵堂,以及孤零零的裴家老小?,陈准长叹一声?,再次愧疚地朝王夫人告罪。
王夫人当即止住他,摇头道:“若非中书令再三周旋,吾家早户灭三族,何来子孙香火。”
陈准与裴頠相交莫逆,情谊远超他人,他能来,王夫人并不稀奇。
陈准走后没?多久,司马毗和张寔竟也前后脚地亲自?来府上致奠。这却是王夫人始料未及的。
毕竟,这时节,能像太原王氏那样,派家臣上门聊表敬意,已是莫大的情分?。如二府这样,少主亲自?登门的,实是想都不敢想。
司马毗吊唁毕,主家回礼后,他看向身侧麻衣粗服,揽着母亲斜坐、哭得眼尾通红的裴妍,有心?上去安慰两句,却被身后的张寔抢了先?。
“元娘节哀。”张寔温声?安慰这位未来的弟妹。
裴妍抬头,就见张寔一身素服立于自?己身前,举手投足间似有张茂的影子。她很想向他打听?张茂的近况,然而她一抬头就看到自?家这满堂老弱,遍是缟素,纵从前有万般绮思,在这千红一哭的当下,也不知该从何说起。终只是对着他盈盈一礼,再无他话她和张茂两情相悦是一回事,和张寔委实不熟,甚而带着隐隐的敬畏。
司马毗欲和她说几句话,不意身后有人一拍他的肩膀,原是驸马都尉裴该。
“家门倾覆,难为世子不弃。”
“不要这样说。”司马毗看了眼孤零零的灵堂,和火盆边跪哭的裴妍,悠悠道:“公道自?在人心?。”
灵前不宜叙话,郭、王二位夫人皆有心?留二位贵客用杯茶。
二房是主祭,堂前不能离人。
司马毗和张寔都与裴家长房关系匪浅。于是招呼二位贵客的事便落到了长房唯一的男丁裴憬头上。郭夫人小?心?翼翼地请二位贵客于偏室上座饮茶,又对裴憬使了个?眼色,要他务必把人招待好,这才退了出去。
裴憬陪坐末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