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收掌成拳,一个?女子,只有如曾经的皇后那般,权高秩重?,才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成为家门和天下人的倚仗吧?
可是,皇后还是败了呀!连带着家门也跟着倾覆。她甚至不敢回想那些曾经熟悉的人皇后、叔父、贾谧、景风表姊所出的那两个?幼子,还有……
猝不及防的,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当年韩芷的惊鸿一舞一身娇俏的红妆少女,就着梅香鼓乐,在明丽的蜀锦上翩然起落。
她那会尚年幼,只知傻傻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表姊,惊为天人!
她记得满堂的少男少女,不管出自?宗室、士族还是外?戚,皆忍不住为她喝彩道好……
而今……贾家满门被屠,韩芷怕也不在了吧!
兜兜转转阴私泄,明明灭灭怨情生 兜兜……
裴妍细细地咂摸起婶母对裴妡说的?话?。归根结底, 就?是?要保家惜命,审时度势!
只?是?,如何审, 如何度?
她记得叔父很早之前就?有借着为祖母守孝急流勇退的?意思, 却还是?没能在?大乱来临时自保。一个?人也?好,一个?家族也?罢, 要如何既能为黎民干点正事的?同时,又能在?波谲云诡的?争权夺利下全身?而退呢?
裴妍忍不住蹙眉, 惶惑地托着腮, 双眼直直地盯着案上明灭不定的?烛火愣神。随着年龄渐长, 经的?事越多?, 她的?困惑也?跟着多?了起来。
可惜,这?幽微的?心?思,即便张茂在?身?边,似乎也?无法回答她自古弄权犹如豪赌, 成王败寇, 不进则退,退则身?死。
王朝流转, 权臣更?替, 你?方唱罢我?登场, 演不完的?王侯将相贵胄高粱,判不尽的?满门抄斩迁坐流放。
既想揽权怙势翻云覆雨,做那高立云端众人追捧的?人上人,便要做好一朝落败阖家赴难的?赌资。牌桌之上, 哪有常胜将军?
要么,壮士断腕,舍了这?一切, 回老家做个?田舍郎?不是?不可,毕竟家族尚在?,即便耕读在?野,亦能混个?温饱。
只?是?,自来高处有人见,低处无人闻。无权势傍身?的?他们,想振兴家门,当堂话?事?想激浊扬清,惩奸除恶?想济世救民,庇护一方?
呸,谁理?得!
子时三更?,梆子声将将敲过一轮。
皇城外?,四军宿卫日夜巡防,亭燎烧得离宫门老远的?道政坊内亦五指分明。
坤位西南角僻静宽阔,方圆间只?有一处不大的?院落,门口未挂匾,平日有部曲值守,在?中层官僚云集的?道政坊内不显山不露水是?司马毗置办的?别院之一。
王府内人多?嘴杂,难免有不密之灾。有些私密事,他宁愿到这?里来处理?。能进这?院子的?,上至幕僚下至洒扫婢从,皆是?筛过几轮的?心?腹。
夤夜寂静,别院密室突然传出一阵噼啪声,笔墨纸砚落了一地。
下首,光洁的?地砖上瑟缩着一个?年轻男子,被麻绳道道捆索,身?上衣不蔽体?,血迹斑斑,偶有几处布帛吊于臂弯腿脚,依稀可见公服上平绣的?山水云纹。
那男子俯伏于地,犹自不服,喘着粗气道:“裴頠悔亲在?前,使计挑拨太妃与王妃在?后,处处欺瞒大王与世子,臣只?是?替府上鸣不平罢了!”
上首,司马毗隐于明灭的?烛火后,脸色阴沉,盯着堂下人,胸膛起伏不定,右手紧握着一枚翠色琉璃杯,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露这?套器皿还是?几年前裴妍送给他的?回礼。
睹物思人,他日日用着,早成习惯。哪怕两家已然退亲,他也?没舍得收回库房。
“下臣所言,句句属实。世子当真要为裴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害舅家性命?”
堂下人正是?司马毗的?堂舅,曾任东海王友的?裴遐。日前,伙同其父裴绰,为孙秀沟通裴家诸族老,放任赵王谋害巨鹿郡公裴頠。
事后,父子俩平步青云。裴遐甚至请孙秀作保,向王衍求取他的?小女儿王和风。
司马毗经张寔提点,趁夜将人捉来,严刑之下,竟得到两个?意外?的?消息:
一、裴妍与他断亲,是?裴頠授意,派族亲为高密王妃献计。办这?事的?族亲与裴绰是?酒友,一次酒后吐真言,令裴绰父子得知真相。
二、此事东海王早已知晓,只?是?碍于彼时裴頠势大,又有高密王妃混闹,这?才压下怒意隐而不报。故而,此次裴绰父子沟通孙秀,谋害裴頠一事亦有东海王授意。
两个?消息,却是?一件事。他司马毗,被巨鹿郡公裴頠给耍了!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司马毗铁拳紧握,只?觉又气又怒,脑中混似被敲了一棒那个?他素来引以为尊长的?裴頠竟是?毁掉自己婚事的?罪魁祸首。想来,裴妍与张茂的?好事也?是?这?位一手促成!
一口腥甜压在?舌底,司马毗怒极反笑,想起自己与裴妍退婚那日,在?裴頠书房做小伏低之态,只?觉恨意喷薄想来他在?裴頠眼里,不过一介跳梁小丑!
“那裴家元娘轻浮薄德,狎近门客,伙同亲长,亵渎婚约,无羞恶之心?。世子怎可受她挑唆?”裴遐觑着司马毗脸色,趁机自辩。
“住口!”司马毗手里的?琉璃杯瞬间捏碎,殷红的?血珠随着手臂滴落在?案。
两边的仆从赶紧上前包扎的包扎,收拾的?收拾。
有婢子欲打开司马毗的?手,将琉璃碎片抽走,却见他拂去身?边人,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裴遐,一步一步向堂下走去,任手上血流如注。他所经之处,血珠滴落蜿蜒成行,活似从地底爬上来的?鬼。
裴遐只?觉周遭一寒,刚要躲,下一瞬,脖子就?被一只?带血的?大掌狠狠握住。他欲挣扎,奈何身?上被麻绳牢牢束缚,只?能徒劳地发出呜呜的?喉音。
司马毗目眦欲裂,额角青筋狰狞,双眼血红,贴紧裴遐耳畔,哑声低语:“我的女人,岂容你?置喙?”
裴遐眼底满是?惧意,浑身?瑟瑟发抖,却再不敢发出一个音来,只?得惊恐地摇头。
夜风呼号着穿过回廊,撩起司马毗散落的?鬓发。他缓缓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跌落在?地的?表弟。
裴遐一朝得赦,喉头新鲜的?空气倒灌,瞬间不要命地咳起来。
“裴頠已死,你?的?事我?可以就?此揭过。不过……”司马毗眼尾猩红,瞳孔内杀意更?甚,“我?和阿母眼里揉不得沙子,再有下回,别怪我?不念舅表亲谊!”
裴遐一门上下皆仰赖裴妃和司马毗的?裙带关系。然而这?次,裴遐却直接绕过裴妃母子,擅自奉东海王之密令行事。这?便拂了这?对母子的?逆鳞。
“唯唯!”裴遐顾不上喉间撕裂的?痛,赶紧以头抢地,唯恐表忠心?不及。
……
裴頠丧事未竟,洛阳城内早已恢复了车水马龙的?热闹。宛若前两日的?清君侧,不过是?头上响起的?几道惊雷,如今云收雨歇,烈阳依然高照,明月依旧当空,至于那周遭的?星子换了一波,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