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就是替她养鸭子的几位老太太之一,手非常巧,腌的鸭蛋和咸菜滋味很好,配粥配饭都相宜。痛快吃完三张烙饼,李九简单梳了个发髻,又抱过润哥儿逗弄两回:“对了,今天的报纸来了没有?”
时局变化太快,各路信息五花八门,有时为了弄懂一桩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不得不买上三四份报纸细细比对,所谓‘春秋笔法’、‘横看成岭侧成峰’,说的就是这群依仗笔杆子安身立命的人。
持晖称王后不久南北大铁道遭到了洋人炮火轰炸,从此一断两截,别说物资药品难以流通,就连报纸都比原先慢了好几日,除非持有洋人特别颁发的通行证,否则一只明国蚊子也别想飞过徐州。纵使心急如焚,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她也只得托人捎了封亲笔信去山东,毕竟山长路远,一路上又困难重重,能不能送到还是两说,至今没有回信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别近两年,她当然是惦记他的,乍然分离的痛苦和煎熬慢慢褪去,沉淀成……她也不知道算什么的怀念与相思,得知他还活着时泼天盖地的喜悦瞬间冲淡了这段时间所有的辛苦,内心深处李持盈甚至有那么一丝懊恼,如果当初在大名府她能更警醒一些,这会子是不是早就到达济南了?是不是就能与晖哥儿早日团聚了?可每当她这么想着,心底总是会刺出另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提醒她如果去了济南,她就是李家无数女儿中的一个,不过因为是凤孙的亲姐姐,更奇货可居、更能卖出高价罢了,哪里有现在这么自由快活?
是的,自由。虽然不是白衣教徒,因为白鱼的缘故,这里上上下下都将她视作‘可以暂时合作的自己人’,重生这么久,李九头一次堂堂正正地发表意见、参与劳动,不必假朱颜之口,也不是躲在家里与晖哥儿两个人嘀咕,固然有人认为她的想法不够妥帖、执行困难,没人觉得她不该开这个口。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这个教派能在短短二十年内吸纳这么多人,受时代局限,他们中的一些还远远达不到她心目中重视女性、尊重女性的标准,比如不在意女工的诉求,也不大看得起妓女,有些男工匠会故意趁下值聚在一块儿,偷看点评瑶娘她们的小脚,在她们经过时发出阵阵怪笑……可白衣教给予其教众的宽容是绝无仅有的,它将无数贫苦绝望的百姓紧紧连结在一起,用一个人人平等的天国梦促使大家成为了利益共同体。
李持盈从不敢深想自己是更希望晖哥儿夺回皇位,让一切恢复从前还是……洪方彦带领的天国军能收复失地,打过长江,彻底结束这数千年来的压迫。历史上的太平天国最后沦为了普通的农民起义,统治者经不住权势美人的诱惑,互相争斗、日益腐败,导致这场空前的农民运动以一个相当惨烈的结局告终,她不知道白衣教会不会有所不同,但她知道,也相信,结束帝制的那一天迟早会来。
“怎么了,怎么看着看着发起呆来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应和他的话,李泽立刻在她身上蹦跶了两下,这小子最近养得不错,一身肥肉,好悬没把她蹦吐了:“发嗨!嗨!”
“嗨什么嗨?是呆,得得得,呆。”
白休怨将孩子接过去颠了颠,顺势扫了一眼她手里的报纸:“庄王称帝了?还令人网罗十二至十六岁的少女,要炼什么万年丹?”
《江南时政》上说庄王坚称此丹有助于大明龙脉,只要贡到南京奉天殿前,可保国运二百年无虞。说来说去还不是意指南京?因为他的这道旨意,南昌一带不知多少女孩儿无辜遭殃。李九抽不开身、不敢北上的另一个原因便是瑶娘等弱势女子,假如她走了,瑶娘她们将会被怎么对待?会不会一朝不慎,又被打进地狱里去?她可能算不上是一个好人,李持盈也没有圣母到非要将她打造成妓子从良的完美范例,她只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某个决定,另一个本可以好好生活的女儿被再度推回火坑。
“妈妈!”小孩儿的心眼最净,察觉出她不开心,手舞足蹈的想要重新回到她怀里,“车!好车!”
啪叽一下,他把手里碎成泥状的半块山芋抹她脸上了。
第060章 天一涯
大的小的面面相觑,还是白休怨忍着笑绞了手巾来给她擦脸,一面哄着李泽道:“好了,好了,你自己吃吧,她吃过了。”
李九收拾好自己,不等伸手掐一把小哥儿的大胖脸,忽听外头敲响了警报的梆子。近来一支洋人小队时常来犯,想是接到命令,意欲切断明军补给,盯上凤阳已有好几日了。此地毕竟是中都,城墙坚实,设施俱全,因故大家并不慌张,青壮带着老弱,母亲护着孩子,就近找地方迅速躲藏起来。
“我去看看,”这会子就攻城不大寻常,他安顿好她们,猫腰窜到屋顶上,“你别出去。”
“嗯,”她抱着宝宝,十分熟练地单手持枪上膛:“早些回来。”
不肯受白衣教驱使不代表白君对当前的局势一无所知,日本在京都另立天皇,打出‘尊王攘夷、维新强国’的旗号,一面拉拢朝鲜、琉球一面明确拒绝与英法等国提供任何便利,唇亡齿寒,正如李持盈所料,他们希望大明虚弱,但绝不希望大明就此亡国。如此四国联军不免陷入被动,远道而来,人困马乏,食物药品乃重中之重,本来英法之间颇多嫌隙,普鲁士与美利坚也并非铁板一块,渐渐的摩擦不断,各方明争暗抢、彼此提防,都想尽可能独吞大明这块大肥肉,再不济也要撕下一块面积广博、富庶丰饶的殖民地。
洪方彦能做到如今这位子,想也知道不是个傻子,哪怕立教之初就议定了不设教主,日本人占大头的腾蛇宗覆灭,余下白虎、孔雀二宗实力不足,只能唯他马首是瞻,不是教主形同教主与洋人打过多年交道,洪宗主最知道如何拿捏他们的七寸,民主革命、解放百姓的口号一喊,洋人再找不到借口讨伐天国,尤其不少白衣教众还信仰天主教,不得已之下唯有捏着鼻子暗中使绊子,一面悄悄扶植藩王,庄王不就是这么起来的吗?
哪怕有李持盈尽心竭力、奔前跑后地帮忙,他打从心底里不认为他们能成事,皇帝、正统在老百姓心中的分量太重了,如果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大多数人还是更情愿做个‘顺民’,维持现有的秩序,而不是将桌子直接掀翻,一切从头开始。
“白鱼!”
硝烟炮火里有人认出了他,顶着一头冷汗急得无可无不可:“他们新添了几门大炮,北门怕有一处城墙要塌了,你快去衙门报信!”
极目远眺,果见北边的火光最旺最密,白休怨一句话也顾不上说,扭头又向府衙飞奔而去。
围攻持续了一天一夜,好在凤阳城墙坚厚,当今登基那年为了应景小修过一番,否则只怕撑不下去。浙江泰半沦陷,原浙江布政使咬牙硬扛了数月,实在无力抵御外侮,被乱军杀死在了携家带口投奔庄王的路上。
身为一省父母官,擅离职守、背弃朝廷,有人斥之为贼,有人怜其心苦,写了几片文章哀悼赞颂,得到消息后江府的某个院落悄悄挂上了白绸。事已至此,江周联姻这步棋彻底废了,一如江寄水最初预料的那样君不成君,臣不为臣,江南乃至全国势必要迎来一次大洗牌,旧的人脉、亲缘自然都做不得数,更有甚者,万一下一任上位者欲治周布政使渎职之罪,受到牵连的也不过江十二郎这一支,而非江氏本家。
大哥当然舍不得推儿子到前台,弟弟与外甥、堂亲或许需要衡量,弟弟与儿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浙江水师是大娘娘的嫡系,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溃败到如此地步……”报纸上的东西大都经过粉饰美化,饶是这样,读起来也难免触目惊心,小厮跟他读了几年书,心里疑惑,干脆出口问道,“难不成他们是存心?”
“倒不是存心,”再恨朝廷也不可能拿家国百姓当儿戏,“一则大娘娘是在浙江受的伤,京里能不借故治他们的罪?几支王牌军都给拆的七零八落,‘将功折罪’起来自然比不得从前;二则,如今咱们算是知道国库的银子都烧到哪儿去了。”
真定在时一应武器、军备都是最新最好的,次一点儿的都不要,将士们顿顿有肉,铠甲精良,虽说花费颇巨,效果却肉眼可见,如今船只受损也无可替补,饱了三顿饿两顿,更兼中枢处处打压,唯恐他们生出二心,就是戚将军在世也无发挥之地。
“十二爷,”天色将晚,一个管事点头哈腰的过来传话,“老爷摆了席面,请您过去说话。”
第06章 从别后
凤阳城中李持盈瞪大眼睛,一面后怕一面细细打量此次带领囚犯击退洋人的‘英雄’之一,吴子华瘦了好些,两只眼睛几乎没陷进眼眶里,被五花大绑着立在堂下,若非偶然暴露出京城口音,众人未必认得出他这样看来他与吴子澜确是一对兄弟,眉眼样貌颇有两分相似之处。
“你居然敢现身?”
洪方彦动身之际,特意将麾下左护法留下来主持局面,其人身量不高,一身精悍无比的腱子肉,白休怨说他是使长枪的,一寸长一寸强的冷兵器时代,单打独斗少有人能敌得过他。
当时她故意问他:“那你呢?你也打不赢吗?”
他看她一眼,轻声哼道:“从前没和他交过手,非要打的话,胜算各半吧。”
一直以来左护法待人都算和蔼可亲,不爱拿架子,亦不曾粗声粗气的训斥下级,冷不丁凶相毕露、杀气尽显,李持盈方才明白白君所言不虚。他是真的能在呼吸之间取人性命的。
“我不是为救你们,”吴子华身上还有伤,头先容太监与倭人做交易,想法子把他弄回了应天,就关在县衙狱中,后来那太监横死,整个南直隶好悬没乱了套,见无人理会他们,小吴将军找了个机会逃将出来,几次欲北上不成,辗转来到凤阳府附近,“……我是为了大明。”
养母生前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是稳住倭国,不可使其生乱,他没有做到,甚至赶不及回程见母亲最后一面,兄长之死令他与真定生出些许隔阂,大约她也不想见他吧。从小真定就不似娇惯哥哥似的娇惯他,她带着他走南闯北,教他如何观察海面,如何通过太阳判断方向和时间,如何为大明打胜仗,不论最后选择了谁做继任者,吴子华知道她绝会不愿意洋人在我大明的领土上烧杀抢掠。
他不会让大明变成第二个倭国。
“是吗,”左护法冷笑一声:“这么说我们还得叩谢将军恩典了?”
见气氛不妙,李持盈插了句嘴:“外面现在怎么样了?听说美利坚人正在攻打天津,法国佬如何又分兵凤阳?”
似是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吴子华倏地抬起头来:“是你!你怎么会在”
“吴将军,”白休怨上前一步,面无表情的截下他的话头,“你还没交代是怎么放出的那些囚犯。”
双方隔着血海深仇,数千上万条教众的性命断送在他手上,误打误撞来到白衣教的地盘,不缩着脖子躲起来就算了,怎么还有本事光明正大地释放囚犯?
吴子华果然气焰一低,梗着脖子道:“自然是因为我假传了你们、你们管事的命令。”
“你知道我教有几宗几堂?就能假传命令。”此事是左护法疏忽,占领凤阳府城后教内高层迅速接管了各衙门、公堂,偏偏把个监狱忘了,所幸那里头没几个人,一直也没出岔子。
堂下人抿紧嘴巴,似辩不辩,李持盈灵光一闪:“你不是一个人离开的南京吧?”